沈喜宝打开了话匣子：
　　“我星期一乘早班汽车回去，到家时我父母正在吃中饭。我早就就做好了到家挨一顿痛骂的心理准备，但他们没有骂，估计是看我进屋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我特意买了一件新T恤和一双新胶鞋——手上又提着给他们买的两盒吃食，脸上也神气，晓得我在外面有了着落。两个人脸上反而有种又惊讶又喜悦的神色，挺复杂的表情。我爸招呼我坐下吃饭，我妈忙不迭地去厨房盛饭，盛了满满一大碗。这几年他们从来没对我那么客气过，倒像把我当远方来客似的。”
　　“我晓得他俩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离家这半个月的情况，边吃边说给他们听。我说和你一起到扬州后，我跟小四子学刻章手艺，已经出师三天了，平均一天能挣二十块钱甚至还不止；和小四子租住在同一户郊区菜农家，一个月房租二十块钱，另外加五块钱水电费；说你暂时在农药厂上班，工资九块钱一天，住在厂里宿舍……我话还没说完，我爸妈脸上就大放光彩了，我爸说‘一天平均能挣二十块，不比做木匠差嘛’，见他们这个样子，我就知道我这次回家过关了！
　　“他们告诉我，我和你离家的那天早晨，你爸妈就摸到我家来了，证实了我俩结伴出走的事实。两家家长坐到一起，无计可施。你爸和我爸抽闷烟，我妈像你是我拐走一样不住地跟你妈打招呼，陪着一起流眼泪。你爸妈临走时一再叮嘱如果得知我们消息，就赶快去告诉他们。几天后你爸收到你的信，判断我们是在扬州，你爸又来我家一回，问我有没有给家里写信，回答说没收到信，你爸说那估计两人是在同一家工厂打工，但具体是什么工厂，来福在信中没有说，临走再次交待两家互相通气，一有消息马上互相告知。”
　　随着沈喜宝的娓娓叙说，张来福眼前好像放电影似的同步出现一幕幕场景，心潮难抑，左着夹着烟忘了抽，右肘撑在石桌上，用手蒙着脸，摩挲着泫然欲滴的眼泪。
　　他想，自己的任性给父母带来了多么深重了精神伤害和心灵折磨啊！
　　“吃过中饭后我悄悄到你家，你爸妈像看到救星似的，又像地下党接头一样，把门关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你的情况，搞得我都不好招架。当我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清楚给他们听后，你妈哭了起来，说：‘乖儿子，好好的书你不读，要到外头挣什么钱呀！’要你爸到扬州把你带回家，你爸却没好气地抢白她：‘带什么带？要带你一个人去带，看你带得回来！都是你从小宠的，宠出最后跑到外头去当临时工，丢人现眼呀！’你妈说哪是她一个人宠的，他死去的爷爷奶奶和你哪个不宠，是大家一起宠坏的。两人对来对去吵了起来，把我弄得尴尬得不得了。最后总算冷静下来，你爸要我带信给你，在扬州如果吃不了苦就赶紧回去，什么时候回去他都有办法让你插班复读，如果不肯复读可以把你安排在本庄中学里代课，边代课边复习，明年照样参加高考。”
　　“来福，你家里人根本没有断了你考大学的心。他们在一起为你装包裹时脸上痛苦的样子我都不忍心看……我临走你爸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我说最早要到国庆节，他说回来一定带你一块回来，我就跟你做了个主，说厂里如果放到两天假，肯定一起回来。”
　　沈喜宝说到这儿，对腊梅说：
　　“你也一样，如果有两天假，就能回去过上一宿。”
　　腊梅轻轻点了点头。沈喜宝说话的当儿，腊梅一直静静地盯着他看，眼睛里有一种温柔和怜惜的光亮。
　　张来福却不置可否，哑着嗓子说：“回什么回，荣归故里呀？”扫了两人一眼，叹息道，“老天作弄人，如果高考给我们多个三四十分，国庆期间我们是三个大学生回家啊！”
　　三人一起沉默。
　　腊梅突然悲从心来，伏在石桌上抽泣起来。
　　张来福深刻地意识到，在他们三人的心坎里，并没有泯去成为一个大学生的梦想，放弃是无奈的，是外力和内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仍然不后悔他携手沈喜宝出走扬州的举措。
　　多年之后，张来福每每回想生命中这次转折，却感到了当时自己的任性和幼稚——如果把“高五”念了，他的人生绝对是另一番光景——但是，他不曾后悔过，正因为这次转折所带来后续人生在他看来同样是有价值的，一点也不逊于许多拥有一张大学文凭获得一份安逸职业的人。
　　沈喜宝轻声劝慰着腊梅。
　　腊梅慢慢停止抽噎，掏手绢把泪试净了。张来福见自己引发了腊梅伤心，有些过意不去——能把她带到扬州本是件高兴的事——遂改变态度，换了略带调侃的口气对沈喜宝说：“下面呢，说说你是怎么成功把腊梅拐出来的经过！”
　　腊梅“噗哧”一下笑了。
　　这女子，天阴天睛来得快，真是蛮可爱的。而沈喜宝脸上顿时光彩焕发——
　　“我怕哩，我不敢上她家去找她，怕她家人骂我。每二天上午我在她家门口的巷子里来回转了几趟，还在她家前浜水码头边候着，希望她出来淘个米洗个衣裳什么的，指望碰到她等着她，却不能如愿——后来才知道她天天跟家人怄气躺在闺房里哩！吃中饭的时候我妈看我垂头丧气的，问我害什么心思，我便干脆把腊梅在小树林寻死的事说了，说这次上扬州腊梅还送了自己衣服和盘缠，嘱托我们在扬州一旦有了着落就把她带过去脱离苦海。想不到我爸妈听了又惊又喜，说他俩替我去她家看看。我哪里知道我爸和腊梅爸有过命的交情？一九四三年腊梅爸是儿童团员，在一个冬夜为新四军送信时被日伪军发现，开着枪在后面追，是我父亲划着放鸭船把他掩护进芦苇荡又安全护送到根据地的。”
　　“她爸妈歇过午晌，正准备开炉打铁，见我爸来了，忙着往堂屋里引，倒茶递烟。我爸开门见山，问‘腊梅下面怎么办’，两人愁眉苦脸地说腊梅非但不肯嫁人，还在家里寻死觅活的吵着要到外面打工，真是闹心得不得了。被我爸狠狠说了一通——
　　‘姑娘大了，要尊重她个人的意愿，想做什么由着她自己，父母不可包办，否则闹出悲剧来要后悔一辈子的。听说你们要做主把她嫁给电工吴兴仁做填房，怎么想得起来的？你们图人家有钱就不顾自家颜面？腊梅好歹还是个高中生，人又长得水灵，你们就这么糟蹋姑娘？考不上大学不等于就没有别的出路了，我家喜宝现在到扬州学刻章，一天能挣二十几块哩！张校长的儿子来福也不复读了，到扬州农药厂上了班，一个月工资接近三百块。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要放手让他们出去闯，让他们自己去闯出机会，闯出一番天地来，而不是养在家里，或者指望别人去养啊！’
　　“腊梅爸妈支支唔唔地说，你和张校长出去的是儿子，我家是姑娘，出去哪里放心，不方便也不安全，出了事更让人笑话。她也是我们的心头肉哩！我爸爸说，有啥不方便不安全的，不是还有我家喜宝和张校长儿子在那边么，他们三个人会互相照应的。‘你们就尽管放心吧’，我爸拍着胸脯说，‘当年我能救下你的命，我现在就敢打包票，喜宝他们也能保证你女儿的安全！’”
　　沈喜宝又递了根烟给张来福，继续往下叙述。
　　说腊梅父母狐疑地问他爸的来意，他爸便把腊梅半个月前在村西小树林寻死被喜宝和来福搭救下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喜宝和来福答应腊梅在扬州落下脚后把她带出去打工，现在喜宝已经回来了，说托房东帮腊梅在针织厂找了份工作，一个月能拿一百几十块哩，他是专门过来报信的。
　　腊梅的父母听了这番话吓得面如土色，这时睡在西房里的腊梅大声哭了起来，腊梅妈进房抱着女儿哭，说乖乖你怎么想得起来做这种傻事的，你人没了我和你爸爸也没法活了，你现在愿意上哪儿去我们都答应，我们也不逼你嫁人了。
　　就这样，腊梅父母的工作被我爸做通了……
　　“这不，今天早上我就带腊梅坐上了来扬州的班车！”
　　听沈喜宝介绍了回家的所有经过，张来福总算放下了心。看来父母暂时接受了他外出打工的现实，只不过对他还抱着回去复读的念想。
　　他说：“行啊，既然腊梅也来了，我们就好好干吧，可不能让家长再失望了。”
　　沈喜宝和腊梅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走了。明天早上齐队长的女儿蓉芳带腊梅到针织厂报到，我要亲自送她过去，不然我不放心。”沈喜宝起身告辞。
　　腊梅轻轻地对张来福说：“来福，我谢谢你们！”
　　张来福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伫立在凉亭外面，目送着两人合车远去，直至转弯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