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京福在外边等了很久，才看到伊杭脸色肃穆，一言不发从店里出来，仿佛又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生怕她支撑不住，于是柔声说：“伊杭，没事，我们再慢慢想办法，我家里还有一些存款，可以帮你救救急。”
　　他看着伊杭还是没有反应，心中暗暗沉了下去，以为自己这话又挑衅了她的尊严，于是语无伦次又说：“不要有负担，既然你都说了，当我是你的亲戚，就不要分得那么清楚，毕竟我们谢家和傅家已经有了近百年的交情了，这点事算不了什么，就当我们谢家报恩了。等你有了钱，再还我也成。”
　　“噗嗤”一声，伊杭笑得灿如春花。
　　她扑到谢京福怀里，搂着谢京福的脖子开心大笑：“谢大哥，我赢了！以后我一定有办法让傅家重新辉煌起来，我也非常感激你对我的帮助，刚才我也给你揽了个生意，这样，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我给你说说人家的要求。这可是个好机会，谢大哥你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谢京福被伊杭身上一阵阵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香气冲得醉醺醺的，他伸出双手，不知道把它们放到哪里。
　　“这是人家冯先生要出国带给恩师的礼物，要一只文王鼎与一只八骏图屏风。冯先生的恩师是个学者，旅居海外多年了，非常有名望学识，所以冯先生对这两件器物的要求的精准度要高，还要在屏风上边要雕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八个字，所以一定不要弄错了。还有那个文王鼎，也是红楼梦里描写过的皇家器物，是我们满人家里最喜欢的摆件。我小时候看过这个文王鼎仿制品的样子，我还画过它，等我回去寻寻那些画稿，看看能不能给你些帮助。”
　　谢京福有些迟疑，他没有想到伊杭不仅仅靠着自己的努力去改变逆境，还千方百计想办法来帮助自己，愈发有些不好意思：“这，还让你费心。”
　　伊杭很快地放开了他，跳上黄包车，挥手说：“我都没和你客气，你还和我客气什么？我们走吧！”
　　冯友源站在窗口，看着伊杭就这样被黄包车拉走，心中恍然醒悟，那只是一个载姑娘来办事的车夫，怪不得有那样粗犷的外貌。他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在乎一个黄包车夫，只知道姑娘走了很久以后，她的一颦一笑，都化成了幽香，依然弥散在四周的空气里。
　　谢京福一边想着伊杭所说的对珐琅器的要求，心里有些空洞，这个文王鼎是什么样子，自己确实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达到人家的要求，何况人家是送给恩师的礼物，必定要求吉祥圆满长寿的寓意，可是不能出任何差错。他想着回去也向父亲请教一下，竭尽全力完成这个单子，不能给伊杭丢了脸面。
　　他将伊杭送回，自己一个人独自拉着空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他一直思索着，怎么向父亲开口取出那笔钱来？忽然觉得前面的胡同越来越狭窄了，几只手电筒刺目的照了过来，只听到有几个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斌哥，今天这个人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地盘上，抢了我们好几单生意，咱们要不要收拾一下他。”
　　“什么人？”
　　谢京福在一片炫目的亮光之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探了过来。
　　“福哥？”黄玉斌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吃惊地看着当初师傅最看好的谢京福，衣衫上都是泥土，人也疲惫不堪地拖着一辆老旧的黄包车，正皱着眉伫立在那里。
　　谢京福原本以为自己要遇到一场不可避免的争斗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任何行业都是有规矩的，自己无意中破坏了规矩，就要受到惩罚的。
　　黄玉斌朝身后的几个人挥了挥手：“你们回去吧!这是我大哥，自己人。”
　　他后边的人“哦”了一声，纷纷离开了。
　　黄玉斌一屁股坐在黄包车上，翘起腿躺了下来：“福哥，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事儿了？你这么好的手艺不用，还跟着我们混这个？”
　　谢京福深深呼吸了一口，凝重地对黄玉斌说：“我总觉得，现在是个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时代了，大家要拧成一股绳来做事，靠过去那样单打独斗是不行了。”
　　“你是什么意思？”黄玉斌也感觉谢京福说到点子上了。
　　“这铜胎掐丝珐琅的工期太长，又不能急，还要有独创性，就是外国人眼里说的艺术性，所以我们还要学，要看，感受我们独一无二的文化，把文化做进去，让外国人羡慕，这样他们就会把我们的珐琅器买回去研究了。所以说，现在这个境况，还是我们自己的力量不够。”
　　“你说的也是，福哥，你有什么想法？像你这样的人都来跑黄包车了，谁来传承发扬国粹呢？”
　　“我暂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些困惑。”
　　黄玉斌从车上跳了下来，说：“我看你还是赶紧解决传宗接代的事情，我师傅怕是都急了吧？上次那个姑娘我看挺利索一个人，不如早点取回家得了。”
　　谢京福摇头：“你不懂，现在什么基础都没有，怎么养家糊口？你赶紧回去歇着吧！等明儿我去什刹海找你，给我也登记上，算是有个编制了。”
　　他说完，径自拉起车往家跑去。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心中总是莫名有一种恐慌，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到了家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心中的预感是正确的。只见家门口围着一群街坊邻居，曹慧珍哭哭啼啼地跑来说：“刚才三姨让我送谢大爷最爱吃的馄饨过来，我一看，他老人家就已经倒在地上了。快呀，赶紧到医院，谢大爷好像是中风了！”
　　他脸色瞬间苍白，这些天以为父亲已经有所好转，没想到还是这样孱弱。他急忙和周围的人一起把父亲放到车上，此刻，曹慧珍扶住车背，坚定地说：“谢大哥，我陪你去。三姨，你回去先做点吃的，收拾下东西，再过来。”
　　她身后急得满头大汗的兰姨捂着腰喊着：“赶紧去，别耽误了时间。”
　　谢京福鼓起了力量，飞快地拉着车朝医院的方向而去。他们直接到了急诊室，谢慎的眼睛紧紧闭着，被抬到了抢救室。谢京福正愁着医药费的时候，曹慧珍说：“这事我来办，你在这里守着，万一医生有事找家属，别没人在。”
　　谢京福感激地看了一眼曹慧珍，说：“谢谢。”
　　曹慧珍“嗤”了一声：“和我还这么客气？”便往缴费室走去。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医生出来。
　　“哪位是谢慎的家属？”
　　谢京福和曹慧珍急忙跑上前去：“医生，怎么样？”
　　“还好，发现比较及时，病人没有性命之忧，过了今天晚上，应该就能醒过来了。但是以后的肢体行动还是会受到一些影响的，不过不要泄气，做好病人的心里疏导工作，再加上合理的锻炼，应该会慢慢改善的。”
　　谢京福和曹慧珍听了这些话，心终于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算有惊无险。谢京福心里还是觉得愧疚，对于辛劳了一辈子的父亲来说，自己这儿子做得还是有些欠周到。这一次，要好好照顾父亲。
　　凌晨三点，谢京福看到还在昏睡中的父亲，呼吸均匀，没有什么不良症状，绷紧的神经才渐渐舒缓了下来。而劳累了一天的曹慧珍，正趴在床脚边上，也睡着了。他摸了摸裤兜里的珐琅盒子，那花青又忘记给伊杭了。
　　事后，听别人说，父亲中风之前，还出去见了趟过去的老朋友，有人看到他脸色不是很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而回到家的谢慎，就忽然出了问题。谢京福也很想问父亲当天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醒过来的父亲情绪很焦虑，也似乎不愿意和谢京福说话，谢京福了解父亲的执拗，只好迁就他。
　　病去如抽丝。谢慎这一病，再出门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天气也微微转凉，偶尔有枯黄的叶片旋落。谢京福白天依旧和黄玉斌一起拉黄包车，晚上就趴在桌子上绘制文王鼎与八骏图屏风的图样。他和父亲问起文王鼎的事情，父亲只说自己也没有做过这个器件，但是听说过以前珲贝子府里有过这样的珐琅器，让他有空再跑跑，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痕迹。
　　他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是他是快乐的。由于这两件珐琅器的制作，他可以经常见到伊杭，这是一件让自己兴奋不已的事。想到可以亲手来制作它们，可以将这两件器具早些交给伊杭，谢京福也是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