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到角落的柜子最下边的抽屉，找到了那盒盛满了花青的盒子。他打开那盖子，那漂亮的蓝还是丝毫没有变化，就这样盛满了谢京福的眼眶。
　　来来往往了许多次，它居然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是它舍不得离开主人，还是要给主人再制造一场蚀骨销魂的邂逅。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伊杭画画的样子，那细长的手指仿佛天生就是拿画笔的，只是那样不经意地勾抹了几下，水灵灵的杏花就悄然绽放。他想着想着，嘴角竟然浮现出了笑容，他自己并不知觉，只是没想到，他一转身，就看到了父亲正怒视着自己。
　　“我……”他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花青藏到后边，但是耳边却听到父亲一声长叹。
　　“让我说你什么好？我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眼睛还不瞎。别忘了，知子莫若父，你以为你那点弯弯肠子我看不到吗？和我说实话，你这劳心费力的做这些画画颜料做什么？”
　　“我就是应了一个朋友，答应了，就得办到。”
　　谢慎将手里的拐杖重重一敲：“那为什么还不给这位朋友送去？”
　　“送了，但是总是错过。”
　　“哼，让我来替你说，这是你给那破落的贝子府格格的吧？也许是人家瞧不上你的东西，才不收的吧？你这脑子能不能清醒点，估量一下自己的身份，我们家这个样子，就算人家乐意，我们可供养的起那样的菩萨奶奶？”
　　“我没有……”
　　“你还没有？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都露在你的脸上了。你说说，那慧珍对你有情有义，又聪明伶俐，你怎么就看不上人家？飞要跳着脚跟够那看的到摸不到的？”
　　“爹，我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没有瞒过您老人家。但是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建国都七年了，不是有个电影叫《小二黑结婚》吗？也不能再包办婚姻了，我的终身大事，得我自己做主。慧珍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她。”
　　“你说什么？”谢慎看着儿子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笃，吃了一惊，很快他就暴跳如雷，举起拐杖朝儿子打了过来。
　　谢京福有些后悔，担心父亲的身体，只好退避着，只听一声脆响，桌子上放栗子的搪瓷盘子摔了下来，那些栗子“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爹，和你说实话，您老不要真生气。您儿子是个实诚心思的人，这心里有了一个人，就再也放不下第二个人了。我知道慧珍对我好，我也知道这世间我不一定可以与我喜欢的人长相厮守。但是现在，我的心里明明没有人家，又怎么能欺骗人家？”
　　他看到父亲听到这里，手里的拐杖终究没有再举起来。但是，父亲的背后，曹慧珍正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隐隐觉得愧疚，刚想将那花青的盖子盖上，便觉得手中的东西被一股忽如其来的力道夺走，他看到曹慧珍满脸是泪，手里的饺子已经脱手，只是举着那花青盒子，默默不语。
　　他只好勉强应道：“慧珍，你怎么来了？我这几天有事没回来，兰姨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曹慧珍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她举着那珐琅盒子轻轻闻了闻，里边散发着一种如兰似麝的香味。她嘴角顿时浮着笑容，说：“谢大哥，你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这是什么？是做什么用的？”
　　谢京福无奈，只好说：“那是给我朋友的东西，我忙得给遗忘在这里了。”
　　曹慧珍并不相信他的话，说：“我今天出去买布料，在后海看到一个画画的人，用的就是这个。我问他。他告诉我，这是花青，是画画的颜料。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费了那么多功夫，就是为了这一点点花青素，就是为了你心中那不可高攀的明月，对吗？”
　　“你说什么？哪里？”谢京福看到曹慧珍的眼神里射出一股嫉妒的火焰，心暗暗下沉，于是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
　　“不要再瞒我了。谢大哥，今天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面对曹慧珍的咄咄逼问，谢京福的眼神避了开去，他似乎看到对面的曹慧珍心头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慧珍，都是我不好，你千万不要生气……”
　　“不要说了！”曹慧珍泪流满面，她哽咽起来，“那花青素是你日日夜夜不辞劳苦提炼出来的精品，而我那些染料只是最粗使的东西，当我明白什么才是花青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并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我……”
　　“这一切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那花青真正的主人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对吗？是那个姓傅的姑娘?她才是你的红颜知己！”
　　曹慧珍咄咄逼人，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谢京福，仿佛期待自己猜的都不是真的。此刻，屋子外边忽然响起了雷声，就在闪电骤然亮起的瞬间，谢京福的脑海中崩出无数朵金光闪闪的杏花，杏花里的微笑居然可以将他心中的自卑与怯懦一点点驱散。
　　雨声密集地响了起来，“啪啪”打在窗口，也打在两个人的心间。谢京福凝重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从曹慧珍手中取过那装有花青的珐琅盒子，看了看，并没有损伤，这才放下心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辜负了一个痴心善良的姑娘，但是他真的不想让她再误会了。所以他索性直接说：“慧珍，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也一直照顾着我们谢家，我很感激，但是，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曹慧珍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问道：“真的是那个丝绸店漂亮贵气的女经理？”
　　“是谁并不重要，慧珍，”谢京福想了想，郑重地说，“现在我还是那句话，我只希望你的心里不要把我当回事，忘了我最好。”
　　曹慧珍的脸色苍白，口中喃喃地说：“谢大哥，不要再说了，我懂你的意思了？”
　　谢京福不忍看到她萎靡的样子，平素里的慧珍为人大气，一点儿也不扭捏，虽然寄住在姨母家里，但是和街坊邻居相处融洽，是个人见人夸的好姑娘，但是，最重要的，她不是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这句话也在我心头很久了，我不忍欺骗你，也不想你一个人就这样虚耗了光阴。你心里放下了我，也许才是你自己幸福的开始。”
　　谢京福说完，知道自己要面临一场人生的暴风骤雨，他不敢面对她，索性转身离开，让曹慧珍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曹慧珍果真如同被雷击了一般，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泪水肆意长流。忽然，她哽咽了一声，捂着脸冲进了茫茫雨幕中。
　　谢京福有些后悔，正犹豫着，忽然觉得背后一阵疼痛，原来是自己的父亲谢慎正拿着拐杖敲打自己。
　　他挡住了父亲的拐杖，静静地说：“爹，让我做一次自己愿意做的事儿。”
　　谢慎惊呆了，他举着拐杖，再也打不下去。稍后，自己颤抖着，放下拐杖，缓缓坐在椅子上。
　　“好，好，你翅膀硬了！你爹也管不了你了！咱家的珐琅做了几辈子了，现在连个可以承继祖业的后代都没有，早晚得在你手上灭绝了，你今天还大言不惭地说你要做自己！你自己是谁？你倒是说说，没有你爹我，哪里来的你？”
　　谢京福没有忤逆父亲的话，静静地看着父亲由怒转悲，一字一句，郑重地说：“儿子不孝，儿子不才，但是儿子心里有一盏灯，没有这盏灯，你儿子的命就不在了，什么都是虚妄！”
　　“你……”谢慎敲着拐杖，老泪纵横地哭了一阵，终于沉静下来。此刻，他伸出长满了老茧与皱纹的手，指着谢京福说：“好，好，我管不了你了，但是我知道再拗着你，谢家就要绝了后，这珐琅技艺传给谁？你去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赶紧娶回来！”
　　正低着头懊丧的谢京福听到这句话，蓦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谢慎：“您老人家说的是真的？”
　　谢慎终于控制不住了：“我还能怎样？我再拦着你，什么时候才能当爷爷？赶紧赶紧，不管是谁，只要你喜欢！”
　　谢京福这一晚又失眠了。屋子外边的雨似乎也要映衬着人的心情，这是一种患得患失又悲喜交加的感觉，但是谢京福已经什么都不顾不上了，他只感觉，自己心里就在这靡靡秋雨中再次焕发了新的生机。
　　他要好好想一想，明天先买些点心到兰姨家去赔礼道歉，然后还要再去见一次伊杭，但是他始终没有想好该怎么和伊杭说，该用什么方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