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看到一个胖墩墩的二十**岁样貌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只大盒子跑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一个墨绿色的军用背包反挎在屁股后边，棉帽子也歪戴着。这个小伙子大冬天居然出了汗，他将棉帽子甩了下来，说：“谢师傅，我犯了事了，快救救我！”
　　谢京福停下来，看到那只扁瓶上边掉了一块釉料，对面这个胖小子脸色发黑，显然是害了怕。“厂里让我把这东西送到北京大学做文化交流用，结果我好奇就打开看了看，结果没想到就给摔了一下，我这一看，哎呦喂，不得了，釉料掉了一块。我这个月的奖金算是泡汤了。”
　　谢京福看到那是一件精美的清朝珐琅嵌宝石如意仿制品，这是用一种特殊的錾刻工艺，虽说是仿制品，也包含了前辈匠工们的手艺。他只知道这种工艺现在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出来，只知道大概的工艺就是，先描绘纹样，用金属錾刻方法，在纹样轮廓出意外的空白处进行雕錾减地，纹样罗廓线起凸，再在其下凹处填充各种颜色的釉料，再经过焙烧、磨光、镀金等工艺才可完成，难度非常大，现在这釉料既然有了损失，只好先进行修复试试。
　　于是他叹了口气：“哭丧着脸有什么用？还不赶紧拿釉料、粘和剂、铜粉和木锤来。”
　　胖小伙子连连应着，急不可耐地跑出找材料了。
　　“原本想晚些再给大家讲一讲这珐琅器修复的事。这种修复技术都是我父亲传给我的。大家来看这个器件非常精细，一红一白两个桃子也做得圆满周正，就难在这手柄上了。我看这釉料面厚，修复时需先进行铜胎形矫正，用小型的木质榔头轻轻整形，而后用粘贴剂将残片复原，调配鲜艳透明的合成珐琅釉来补缺，釉干后调色用喷笔接气，略微做旧，使修复的地方与原器浑然一体，最后再用铜粉来描金，描金后一般半年左右金的颜色会灰暗泛绿，制作这件器物的一定是有经验的大师，已经提前做了防备，这如意手柄上的主要色调均为菠菜绿的色彩，若非专家，普通人是难以察觉的。现在大家一起来看，这件东西是怎么修复的？”
　　谢京福很拿眼前这个胖小伙子头疼，他虽然有些胖，但是手眼协调能力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只要稍微看过几眼，便很快领悟到各种要领，在谢京福的指导下，这件如意居然很快就修复好了。但是，谢京福并不满意，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
　　“谢天谢地，还是你谢大师厉害，终于完好如初了，我也可以完璧归赵了！我这小心脏呀，差点都跳出来，还以为要扣我奖金了呢！”
　　“要扣就扣我的，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全，懈怠了。”谢京福摇头，这件珐琅器毕竟曾经在自己的车间里制作过。
　　“还看什么？”胖小伙不明白，看到谢京福弯着腰，四处打量，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那珐琅如意。只好跟在谢京福身后看了又看，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们看，我们站在不同的角度，光线不同，这颜色的明暗自然也会变化，所以要反复在不同的角度多看几遍，确认颜色是一致的，就可以了，我刚才仔细看过了。颜色一致，所以这一关暂且过了。”
　　胖小伙子听了，大口大口喘着气：“我昨个在家里看到亲戚给我媳妇拿来丝绸，教我媳妇学绣花，我们这一群老爷们，天天扯着根细铜丝，拧啊拧，扯啊扯，简直跟绣花一样，成天憋得我呀！”
　　有人听了这话，偷偷笑出声来。
　　谢京福瞪起了眼：“我们就是在绣花，人家在丝绸上绣花，我们是在铜胎上绣花，我们用的是铜丝，如果学识饱满，胸中有沟壑，那么那些柳叶呀、花花草草呀、鸟虫呀，都是可以按照我们想要的样子任凭我们驱使，所以大家有空还是多练习、多揣摩一下，苦练好基本功……你要早细心点，就不会出问题了。现在好了，你这个月的奖金保住了。”
　　大家听了，顿时都笑得前仰后合，谢京福转身喝道：“笑什么笑，你们也一样，练好了真功夫，再说话。”
　　笑声停了下来，大家纷纷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图纸，思考起来。
　　胖小子白了白眼，看着天空小声嘀咕着：“这回我可是见识了谢师傅的真功夫了，受教了。这回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嗨，一个刻儿月季花，两个刻儿牡丹花……”
　　唐晓雯在后边，也抿着嘴笑了，这“刻儿”就是将扁铜丝每珊掐成一个角度，就是一个刻儿，这是有经验的老师傅们口口相传的精湛技艺口诀。午后的阳光很暖，让人忘记了寒冷，她搓了搓冰冷的手，看到谢京福高大的身影在窗下的光线中偶尔清晰，偶尔模糊，心似乎有些乱了。她暗暗和大家念着点蓝的口诀，试图祛除自己心头的杂念。
　　“对了，小子，你是那个车间的，叫什么名字？”谢京福这才想起来还不知道这个胖小伙的来历。胖小伙打了一个立正：“报告谢师傅，我叫刘天乐，我本来是今天打算先送走这个物件，再来正式报道，没想到还是先来报道，然后才能送那个物件。”
　　谢京福这才体会出什么才是眼见为实，这个刘天乐果然是个奇特的人。
　　第二天，他又背着包，跑到谢京福的办公室说：“谢师傅，他们说外边没有我的位置了，让我来找您。”
　　“你就坐我对面吧！”谢京福想着，自己最近正需要一个助手帮忙，暂时就让他坐这里。
　　刘天乐显然被这决定给惊了一下，他不安地朝着天花板上看看，又看看四周，说：“有些不妥吧？这可是师傅们的专用工作室。”
　　“没有关系，你先在这里，我说行就行。”
　　“啊？”刘天乐很快就适应了，他“嘿嘿”一笑，把工具包往旁边一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也是，这不是让人家妒忌死我嘛？居然和鼎鼎大名的谢师傅坐对面。”
　　谢京福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男子，嘴角浮起笑容：“做珐琅的人，要专注，不要记得自己是个什么大师，否则，永远做不出上等的器具来。”
　　刘天乐挠了挠头，笑着：“您说的对。我可是一门心思想做古董生意呢。可是我叔叔非要说还是吃商品粮、有铁饭碗好，非要扭着我的意思，来学珐琅。他说学做珐琅，才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艺术，才知道什么是匠心独运。”
　　谢京福感觉到这个刘天乐是个有趣的人，心中很久没有这样敞亮过了，他有些轻松的感觉了：“你叔叔说得对，他可不是让你简单地学做珐琅，而是让你学着做人。”
　　刘天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这话听着好像天上地下，只有做珐琅这一条路似的，我才不信。不过，我也有个事想和您说。”
　　谢京福“嗯”了一声。
　　刘天乐神秘地笑了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您看，我们两个也差不了十岁二十岁的，干嘛要师徒相称，多见外。我看就这样，在外人面前，我喊你谢师傅，没人的时候，我就喊你老谢，你喊我老刘，怎么样？”
　　谢京福笑了，眼前这个人是珐琅界的一朵奇葩，居然是毫无章法、天马行空的性子，他心里倒是喜欢这种个性，但是嘴上却冷冷地说：“成交。”
　　“嘿。”刘天乐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敢说，整个珐琅厂没人能嘚瑟过我，能和谢师傅称兄道弟，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嫉妒去吧！”
　　谢京福实在是忍不住，摇头笑了。他想，有了这个人，自己的生活不会再冷清孤单了。
　　刘天乐仿佛永远都静不下来，他使得谢京福也有些心浮气躁了。他想，既然他在这珐琅修复上有专长，不如就让他专门研习这修复技艺。有一句古话叫做“术业有专攻”，总有一件事适合一个人。
　　转眼已经到了腊月，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北京城里琼瑶遍地，那些路边的龙抓槐裹满了糜雪，犹如玉树琼枝，令人心醉。
　　刘天乐望着自己刚刚画好的一张设计图，兴奋地说：“老谢，你说我这个设计可不可以拿到国际大奖？”
　　谢京福看到他画了一张“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传统图案，忍俊不禁：“现在的人想法很多，但是，我从来都觉得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才是最有内涵的，但是这设计也要接地气，得让人家明白我们要表达什么。”
　　刘天乐不高兴地说：“这是有名的典故，为啥不能表现我们的传统文化，我就是不服气，你画的再土也是上品，我画了个图就怎么都不行？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京福无奈地指着他画的图纸说：“我不是说这个引用传统不行，你看你画的马，可是有马的气势？那明明就是一头骡子！你看看韩信手里拿的枪，半夜三更，跑那么急，拿着枪做什么？”
　　“你这一说，也是哈。”刘天乐这才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画的图揉成一团，塞到桌子下边的废纸篓里，自我解嘲地说，“现在要追的话，红旗轿车搞不来，就骑着自行车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