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京福听得口中的水几乎要喷了出来，他摇着头说：“我父亲曾经说过，只是做一个珐琅匠，不是很难的事情，要成为国师，就是要学一辈子，有着深厚的积累才可成就，你以为呢？”
　　刘天乐不以为然地说：“以后你就做你的大师，我就当我的古董商，以后我们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更好？”
　　“就算你打算以后要做古董商，但是学好了这一套珐琅工艺，你就是地道的专家了，所以我还是劝你好好琢磨一下自己该干什么。我是挺知足的，以前我和父亲所在的作坊关闭后，我们就只能在家里做掐丝和点蓝，现在什么都有了，厂里58年就开始搞技术革新，自制了下料机、剪圆床什么的，去年还编了一套《景泰蓝工艺操作规程》和《工序质量标准》，这可是景泰蓝第一次有了文字标准。还有，过去用秫秸缥丝，一人一天能缥一千克丝，后来我们几个老艺人一起研制出了缥丝机，一人一天能缥十五千克丝，用人工转的滚筒可一同时绕六根铜丝，可比以前的秫秸杆快速而省力多了，这不就是进步吗？”
　　刘天乐瞥了撇嘴，说：“这些日来我也没有白来，您别不高兴。这珐琅工艺复杂得很，我听叔叔说，过去只有老天利与德兴成等能完成全部的工艺流程，普通作坊由于资金少、规模小，只能完成其中一部分就不错了。现在有了这个珐琅厂，可以出口创汇，换来我们搞建设需要的设备与钢材，自豪都不来及呢！我又没说不干，我说的是我以后退休以后的事。”
　　谢京福摇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还是干好你眼前的事。”
　　刘天乐抚摸了几下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深深呼吸了一口，将棉帽子戴在头上，说：“走吧！”
　　“干什么？”
　　“我也说实话，我谢天乐是个感恩图报的人，你对我的照拂，我都记在心里了，所以我想回报你一次，你可要答应我。”
　　谢京福只好点头。
　　“就算你一辈子要当个珐琅师傅，也得休息呀！不能成年累月坐在一个冷板凳上不动弹，去透透气，采采风，可好？”
　　谢京福这才看到刘天乐魔术般从衣服兜里掏出两张小票：“这可是我好不容易让哥们弄来的《上甘岭》的电影票，咱兄弟去见识见识，怎么样？我可把话说到前头，不许回绝我，这票来的可是难死了。”
　　谢京福哑然一笑，刘天乐的出现，彻底颠覆了自己的生活，还将自己的心都扰乱了，但是这是一种真挚的情意，谢京福感觉的到，刘天乐是真的把自己当兄弟了，所以，这一次他决定不再拒绝他了。说起来，他还真是第一次去看电影，他的生活，从来都只有珐琅，没有其他。今天就算是大大破例了。
　　两个人下了班，到一家山西面馆吃了碗面，看到天色还早，便一边踏雪向前走，一边说笑。谢京福想起了八年前，自己曾经用黄包车拉着很多顾客去看戏，就要穿过这条大街。他每次总要朝伊杭家的方向望上一眼，希望可以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但这一切已经随风而去。
　　天有些黑了，路灯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路上的行人稀少，由于地上覆盖的雪没有化，映衬得四周依然很清晰。刘天乐捂着冻得通红的耳朵，招呼谢京福：“快点儿，晚了。老谢，你说人家都是一对一对地去看电影，我们两个老爷们是不是特可笑？”
　　谢京福瞪了刘天乐一眼，斥责说：“别胡说。”
　　刘天乐嬉皮笑脸地向前跑去，险些载了一跤。他“嘻嘻”笑着，站直了又跑。
　　“那我就说点别的，你说我家那难缠的媳妇儿，给我好不容易弄了块丝绸料子，她居然嫌弃颜色不好看，说如说是我们那珐琅器差不多的蓝色就好看了，她说那蓝色清爽，做裙子上衣都好看，多大岁数也都能穿，要是有人可以把珐琅的蓝色设计到杭州丝绸里，再来几朵杏花，就十全十美了。这女人什么都敢想，她还说让我有空去王府井、前门、西单那几家大丝绸分销店里去给他们提个建议，让他们好好设计一下，这蓝色才是永恒不变的美！我嫌她事多，她居然说，别总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这设计灵感本来就是万物归宗，源于一脉，都是中国传统元素，有什么不懂的……”
　　刘天乐忽然听不到谢京福的声音了，以为谢京福又嫌自己啰嗦了，于是转身看到他正凝神看着不远处的一家亮着灯的小餐馆门前。
　　刘天乐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餐馆门口有人惊呼：“不好，有个姑娘昏倒了！”
　　刘天乐骤然停止了脚步，跟随着人群冲到了前边，只听他喊着：“我的妈呀，这姑娘还真漂亮，咋给晕了呢！”
　　谢京福纵然是不爱凑热闹，听到这话，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不禁凑了过去。
　　餐馆里的散发出来的昏暗光线浅浅流泻，雪地的亮度依旧未减，人群中的议论声仿佛穿透了谢京福的五脏六腑，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呼吸都险些停止了。他拼命扒开围聚在一起的人群，冲到了最前边。
　　那姑娘的一头秀发沾满了雪霜，眼睛紧紧闭着，一动不动，苍白的脸色如同冰窟中的仙子降临人间。那有着优美弧线的鼻梁、弯月似的双眉和小巧的嘴唇，都是那般熟悉，谢京福顿时吸了一口气，鼻腔中的酸楚翻涌而来。这是他的伊杭，是真真切切可触摸到的伊杭！
　　他颤抖着清除伊杭口鼻中无意沾上的雪渣，全然不顾旁边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刘天乐，一把抱起伊杭，对刘天乐大吼了起来：“快，找车，去医院！”
　　刘天乐叉着腰，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跺着脚：“我以为就我是个事儿妈，爱凑热闹，没想到你比我还事儿妈，你管这么多闲事儿做什么？”
　　但他很快发现，素来淡泊的谢京福竟然是歇斯底里地唯恐失去一切的拼命朝自己大喊：“我就是要管，她的事我就是要管到底！”
　　刘天乐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嘀咕着：“我们是来看电影的，可惜了我的电影票，结果还得陪着你一起英雄救美，真是倒头了霉！”
　　不过，他说是说，却朝着旁边的餐厅喊着：“老板，有没有三轮车，用一用。”
　　餐馆老板很快让人弄来了一辆拉菜用的平板三轮车，几个人帮忙把伊杭放上去。临走前，刘天乐把电影票塞到老板娘手里，说：“感谢，这给你们，不要辜负了良辰美景，还有时间，告辞！”
　　谢京福骑着车在雪地上用力骑着，刘天乐在后边帮忙用力推。这一幕成为刘天乐多年以后，挥之不去、散之不尽的回忆。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他亲眼看到了一个平时不近女色的谢京福，如同刚刚进入热恋的男子，为心爱女子疯狂的样子，他几乎不认识谢京福了。
　　即使是在漫漫黑夜里，刘天乐依然可以感受到谢京福的悸动，他似乎用着全身的力气，载着一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奔向光明的坦途。
　　终于到了医院，折腾了半天，医生说这姑娘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累饿晕倒了，最重要的是她怀孕了，已经有四个月了。如果醒了，观察一下没事，就可以回去了。
　　谢京福听了这话，面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说：“好，没事就好。”
　　刘天乐像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一般围着谢京福转了几圈，用手试探了一下谢京福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还好，没有发烧。他相信自己看到的谢京福是神魔附体了，他若是捡了个像样的姑娘，也许还能成就一番奇缘，但是，却捡了一个腹中怀着别人骨肉的女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解地看着谢京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还昏睡着的伊杭身上，并不理睬自己。
　　谢京福终于想起了刘天乐，看到刘天乐也是一脸疲惫，被让他回去休息。刘天乐打着哈欠问道：“这姑娘是你的梦中情人？”
　　谢京福没有回答。
　　“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藏着一个姑娘，但是，你可得想清楚，这个姑娘到底是不是你的，还不一定。我就是奉劝你一句，自己想清楚了就是。”
　　谢京福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刘天乐看到自己在旁边也是无济于事，便只好自行回去。
　　谢京福静静地守在伊杭旁边，看着葡萄糖一滴一滴注入伊杭体内，心中百感交集。他并没有想到，伊杭居然受这样的苦，看她瘦弱的身躯就知道她的处境并不好，他该早点去看看她，不会让她遭受这般苦楚。
　　天色渐渐亮了，阳光也洒进病房里。从窗口望去，地上的白雪已经开始化解了，花圃里的万年青已经露出了本来的青黑色。他看到伊杭的眼皮动了动，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守在自己身边的是谢京福，也是吃了一惊，孱弱地说：“谢大哥，怎么是你？”
　　谢京福惊了一下，察觉自己脸上的不妥，连忙胡乱擦了一把，唏嘘着说：“是我，放心。”
　　伊杭微微笑了：“有你在身边，我从来都是放心的。只是，这些年也没顾得上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听了这话，谢京福没来由心痛起来，他不知道他的伊杭这些年受了多少苦，即便如此，她还牵挂着他。
　　“谢大哥，我知道你还怪我，当年我的选择是不得已的。”伊杭坐起来，喝了些水，就开始讲起来，“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父亲将房契抵押给了凌云阿姨一半，他输得一塌糊涂，就摔成了植物人。我本以为我还有个丝绸店，可以撑过最困难的时候，但是我没有想到，那些讨债的人居然找到了丝绸店，趁着天黑没人看到，到处浇上了汽油，就把那好好的一个店给烧毁了。”
　　伊杭说着，开始流泪。谢京福忍不住开始替她掸去两行泪，仿佛这样便可以消弭掉她那难以忘掉的伤痛。
　　“我去医院，看到昏迷不醒的父亲，需要支付巨额的医药费，我想起母亲那时候的窘迫，便想着去丝绸总店找冯经理，但是去了多次，都找不到他。只有那个姓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