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杭还记得，那时候，她晚上总是做一个噩梦，梦到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狞笑着，说是要报仇，她常常被噩梦惊醒，但是醒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直到有一次，她遇到了以前在德胜门总店的一个营业员，当年就因为她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伊杭正好得知消息，便亲自送了一份大礼。这个营业员便将很多伊杭不知道的事儿说了出来。
　　原来以前伊杭要的那些货，库房里明明就是满的，就是那个姓库的经理故意将此事隐瞒了下来。而伊杭也屡次和冯经理擦肩而过。
　　伊杭想了很久，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库寿山。直到有一天，傅家的族婶忽然出现，对伊杭哭诉，说是傅家真的遭报应了。伊杭不解。婶婶便将实情告诉了伊杭。
　　伊杭的曾祖与满族赫舍里氏曾经为土地而产生过多年的争执，在一次皇家狩猎途中，傅家曾祖失手射死了赫舍里氏曾祖，从此两家成为世仇。多年了，两家并无来往，但去年赫舍里氏又采取了不光彩的手段，侵占了傅家的房产，致使傅家族叔一气之下卧病在床。
　　赫舍里？就在婶婶说出赫舍里现在的汉姓为库氏。伊杭听得这些，脑海中金花四溅，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库寿山处处针对自己，原来他就是那始作俑者，就是那为复仇不择手段的赫舍里氏后人。
　　伊杭想明白了，不由气愤填膺，她冲过去找库寿山质询。不料库寿山早就得意洋洋坐在会客厅里等着自己。
　　“库寿山，男子汉大丈夫，要做就做光明磊落的事儿，不要用阴谋诡计，你做了这怎么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吗？”
　　库寿山冷冷地说：“姓傅的，我终于看到你们家破人亡了！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我额娘临死前叮嘱我，一定不能让傅家好过，我已经兑现了我当年的誓言，我心里痛快。但是，请问傅经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做了亏心事？你有吗？”
　　“库寿山，你无耻！”伊杭细细想来，这个库寿山早就处心积虑，安排好了陷阱，就等着自己上钩。她想着越发愤怒，“我要找冯经理，我要找你的上级评评理！”
　　“哈哈哈……冯经理是什么人，是你想见就想见的？实话告诉他，他近期在国外考察，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这里就是我说了算。换句话说，我就是欺负了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库寿山，你不给别人铺路，就是不给自己铺路，你真的不怕得到报应？”
　　“怕，我真的很怕!”库寿山轻蔑的笑容刺痛了伊杭的心，“我真怕我一时为你的楚楚可怜而心软，但是，幸亏我不是冯友源，我是满族的巴图鲁，是捍卫我们家族尊严的勇士，我怎么可能会心慈手软？不要痴心妄想我会帮你，还是自己自求多福吧！”
　　伊杭那眼前这个不择手段的人气得浑身发抖，她点头：“好，库寿山，我伊杭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是个小女子，但是我也有我的尊严，也是有底线的。”
　　库寿山不以为意，只是依旧无情地说：“那又能怎样？实话告诉你，当年你的父亲也是我找人拖他下了**，我就这样亲眼看着你们傅家一步步败落下去，马上就要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了，我确实是开心得不的了！”
　　“你……太过分了……太卑鄙了……”伊杭指着库寿山，浑身颤抖着，她冲上去，想亲手打这个毁了傅家幸福的男人，不料，他早有防备，只是稍稍用力便将伊杭按压在桌子上。
　　“怎么？难道你还想把自己也搭进来吗？”库寿山托起伊杭的脸，摇摇头，“这脸蛋果然妖媚，怪不得男人见了你都魂不守舍，如果你舍得自己，那我也可以成全你。”
　　伊杭的泪水潸潸而下，她悲愤地说：“库寿山，现在不是过去的满清和民国了，如果你枉顾法制，为所欲为，必有不良下场，你可斟酌一下。”
　　这话仿佛击中了库寿山的软肋，他蓦地放开了伊杭，恨恨地转身离去。
　　伊杭扶着墙软软地走着，无法清除内心的恨意。这个男子把她所有的努力摧毁得片瓦不留，她却拿他毫无办法。
　　茫茫天地乾坤，她忽然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好渺小，无论怎样努力，都改变不了被人摆布的命运。她哽咽着，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却发现大门紧锁。
　　她用力撞击着大门，不甘心连自己的家都难回。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我的格格啊，你要是早听了我的话，何必有今天？”
　　伊杭转身，看到凌云正指挥着几个人朝自己家搬东西，她抱着胳膊叹息：“这院子本来是你父亲答应给我一半用的，但是他后来可是需要赌本，便把另外一半也抵押给了我。我可是把话说在前边，这可不是我偷的抢的，是正经合法得来的，你可不要再怨恨我了，毕竟我们也是亲人嘛！”
　　“你们……”伊杭看到有人把写着“傅宅”字眼的牌子给摘了下来，换上了一个写着“赵宅”巨大牌子，她已经欲哭无泪。
　　“唉，我也给你点时间，收拾一下，把自己随手的东西带走，到时候和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说，我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伊杭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进去看了看自己自小就熟悉的宅子，拿了自己和父亲几件贴身的衣服，装到一个竹箱子里，便走了出来。
　　她就这样在长长的街巷中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来到父亲住的医院里，医院的护士看到她，递给她一张住院清单，上边清晰地写着一万零六百七十九元的数字。她点了点头，说这两天就交上，然后坐在父亲的床前静静地发了几个小时的呆。
　　月色皎洁如水，地面锃亮，雪白的床单在这静谧的黑色里，泛起了梦幻般的光芒。她忽然发现父亲的右手一直紧紧握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她用力掰开父亲的僵硬的手指，里边居然是一个非常细致的珐琅镶宝鼻烟壶，前后分别有喜福两字，中间的图案是“鹦鹉濡羽”。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件东西，从来都是壶不离手，即便是即将失去性命的瞬间，也不曾松手过。
　　这是傅家唯一的家产了。即便是变卖，也只是杯水车薪，难抵一时窘迫。伊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伤，父亲看待一件器物居然比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还要重要，但是，身为他的女儿，血浓于水，自己却做不到将他弃之不顾。
　　她步履沉重，一步一步，缓缓穿越病房外边的小花园，花园里几株美人蕉正开得艳丽，还有几株小金桔俏丽的缀满枝头，它们自有自己的境界，根本不懂得人间疾苦。
　　她捂着脸，任凭泪水长流，就这样走着，不知道走到哪里去。
　　谢京福听到这里，早已经心痛得难以抑制，而伊杭就这样自然地倚靠在他的肩上，好像终于在茫茫大海中里，抓住了可以救生的浮木。他知道，此刻伊杭对于自己来说，是没有男女之情的，唯一存在的只是把自己当做至亲的情感。即便是如此，他也是满足的，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
　　“也还好，那高俊山对我很好，他替我偿还了所有的债务，负担了我父亲的医药费，还请人专门照顾我父亲。第三年，我父亲过世了，我除了照料高家的生活，便在高俊山的支持下，拜了一位国画老师，学了几年画。高俊山一直有家族遗传的哮喘病，就在半年前，忽然哮喘病发作，一口气没上来，等到了医院人已经没气了。就这样，我又成了没人疼的人了。”
　　谢京福摇头说：“都怪我，如果我常去看看就不会这样了，我最起码可以……”这句话说完，他又惭愧不已。即使自己在她的身边，又能怎样呢？那巨额的债务，就是穷其一生也承当不了，又怎么能给伊杭幸福？
　　伊杭含泪笑笑，继续说着：“高俊山死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已经四个月了。本来我和孩子也是有继承权的，虽然没有了丈夫，但是靠着丰厚的财产，我也可以将孩子抚养成人的。但是高俊山那儿子们根本容不下我，他们也怕我的存在，会剥夺他们大部分财产，所以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高俊山没有生育能力的证明，诬陷我偷人，说孩子根本不是高家的骨肉。我想辩解，但是没人肯听，也没有人相信，因为他们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找他们的父亲就是为了钱，我说不出话来，我确实就是为了钱才嫁给他们的父亲的。就这样，我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他听到这里，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痛了。他真的很想说，他可以疼她，疼到骨头里那样疼她，但是仍然没有勇气这样做。
　　“其实我也曾回过傅家，但是那里已经被凌云阿姨借我哥哥的名义卖给了别人，已然没有人还认得我，那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我早就没有家了。……凌云阿姨说，嫁出去姑娘泼出去的水，有钱的时候不惦记娘家，现在落魄了倒想起来了，想得美……”伊杭咧嘴想笑，最后却变成了哭泣。
　　他听到这里，已经不可遏制内心的起伏，一把将伊杭紧紧搂到怀里，信誓旦旦地说：“跟我回家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亲人，只要有我的一份，就有你和孩子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控了，以为伊杭会挣脱这陌生的怀抱，但是没有。伊杭就这样静静靠着他的肩膀啜泣了很久。他知道，这亲近的距离，是伊杭对自己的信任，不是爱情，他不会勉强她，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