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逝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四月，人间芳菲一片。兰姨依旧时常过来串门，或端过来些亲手做的吃食，或在里屋和父亲商量着什么，这让谢京福有些不安。
　　一日，谢京福和往常一样往家走着，看到胡同里和街道上到处都贴满了“要想文化学习好，勤学苦练最重要”的标语，身为街道委员会成员的兰姨，也忙着挨家挨户地发着《市民识字课本》。谢京福小时候，就跟着父亲认识一些简单的字句，那也是因为做珐琅经常需要在上边雕刻些吉祥、美满的字眼，以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但是如果遇到生僻一些的字，谢京福就不认识了。所以他觉得，国家这些举措都是好的，也该好好学学文化了。
　　路过兰姨家，大门开着，里边传来了兰姨的笑声：“慧珍，你猜怎么着？我们主任又夸你心灵手巧还聪慧，说你这个名字真是起的好，还说这些学认字的妇女里边就你是最出色的，还让你当小组长，带头教大家写字呢！”
　　“我也算不得聪慧什么的，还是三姨您组织的好，再说我比别人学的快，是小时候我跟着别人学过两年。”
　　“咱们这个胡同里就剩下你谢大哥一家了，老谢岁数大了，学不学也就不重要了，但是你谢大哥还正是年轻，以后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还是要多学些。”
　　“我知道了，三姨，我有空和谢大哥说一说，我可以亲自教他。”
　　谢京福听到这里，有些踟蹰。他不想和这个曹慧珍有太多的接触，他觉得这个曹慧珍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女子，她的气场实在是太强大，只要有她在场，自己就觉得心浮气躁。他想着，看到曹慧珍从窗口抬头往外看，心想赶紧离开。
　　凑巧，正进去一位街坊大妈，她的身影将谢京福挡在了曹慧珍的视线之外，谢京福长长吁了一口气，连忙闪身，向自己家门而去。
　　身后，仍旧传来曹慧珍爽朗的笑声：“大妈，您老是不是也觉得我这口音乍一听是一口京片子吧？其实我是天津武清人，这武清挨着京城近，就是这种方言了。不过，不管是北京天津，都是咱中国人，咱们靠自己的手艺吃饭，还怕别人怎么议论怎么说嘛？”
　　“这丫头，真是好口才，也有一门好手艺，谁要娶了你，真是享了八辈子福了，闺女，不如我给你介绍一门亲事吧？”
　　“看您说的，我得谢谢您老人家。不过，我有……意中人了……”
　　“那可得恭喜你喽！闺女，好好过日子，你肯定是把好手。”
　　“谢谢大妈，有什么需要就过来！”
　　谢京福听着觉得心头有些紧张，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朝自己家走，却没想到还是被送大妈出门的曹慧珍给看到了，他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大哥，等一下。”
　　“哦，有事……找我……”谢京福极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
　　“谢大哥，春暖花开了，我来了三个多月了，哪里都没有去过，我想去好玩的地方转转，就是人生地不熟的，想让你陪我一起去。”
　　谢京福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和充满希望的眼神，不忍心直接拒绝，只好说：“那我回家问问父亲，看哪天有空，再和你商量吧！”
　　“好，一言为定！”曹慧珍兴奋地应着，转身跑了回去。
　　谢京福叹了口气，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珐琅匠来说，哪里会有什么闲情雅致去游山逛水？他很想直接拒绝她，但是又怕这样要强的姑娘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于是便又忍了下来。
　　刚刚踏入家门，看到父亲的老友周文定正从家里出来，他打了声招呼，叫了声：“周叔”。周文定点头，说了一句：“这样好的手艺，吃不上饭，简直是没有天理，唉，生不逢时呀！”
　　谢京福莫名其妙地看着周文定渐渐远去的身影，而父亲正站立在自己家庭院里，眉头深锁，仰望上天那一隅的天空，“吧嗒吧嗒”吸着烟，脚下是一只红彤彤的大木箱。
　　“爹，这不是上次我们给荣兴贸易行供的珐琅大瓶吗？为什么会退了回来？”
　　父亲又一声长叹：“你看看，你自己干的什么活计？”
　　谢京福看到父亲手里拿了一只高仿明朝故宫的西番莲双耳大碗，仔细端详，就看到大碗两侧的花纹竟然出了几个砂眼，看上去，说不出的刺眼。
　　“掐丝珐琅的要求是形、纹、色、光，这碗的造型还算周正，掐丝也算凑合，打磨也算光亮，但是这色彩纹饰的精细度就差了些，这是做珐琅匠心头不静的结果。你看看，别说人家外国人嫌弃我们的东西，还有些昧了良心的珐琅匠，把做工差的器具都往外卖，结果人家管我们的珐琅器叫‘景漂子’。那些来中国的法国人、英国人都是一般人吗？太小看人家了，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的招牌给砸了！”
　　谢京福知道自己的“点蓝”技术还差些火候，也知道自己这些年无法在此工艺上得到提升，是因为自己心头藏着的一股莫名情绪，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答道：“我知道了。”
　　谢慎继续说：“我也不全怪你，都是我自己也太潦草了。只是，我们只能管自己，管不了北京城里几百家珐琅作坊，唉，真心忧心呀！你也别怪我急，我是想多卖点钱，给你早点娶个媳妇儿。唉，现在去年交的货大部分都给退回来了，我们还得合计合计以后的事儿。”
　　谢京福将这些珐琅器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忐忑问道：“我不急娶妻，还是您老人家的身体重要。眼下这些珐琅器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压在自己手里吗？”
　　“嗬，你都这个年纪了，我这个做爹的能不急吗？”谢慎摇头说，“这婚该结还是得结，珐琅的事是我们的根基，也不能放下。我和你周叔说了，让他再给想办法找些门道卖出去，毕竟北京城里还有很多的权贵遗老，有人还是喜欢我们自己的珐琅器。对了，还有，你挑一套上好的珐琅大瓶，明天有空，你去趟后海珲贝子府，将珐琅大瓶送过去。”
　　“珲贝子府？”这个地方是谢京福熟悉的。谢家先祖近百十年就世代为满清贵族富察氏珲贝子府做珐琅器，经历了民国与现在的新国家。这个“珲贝子府”早已经成为时空的符号，谢家也早已经不是以前珲贝子府的家匠了，但是对于这个名字，谢家总是给予了必要的尊重，对于珲贝子府的要求总是不遗余力地满足。
　　“当年，你曾祖父的命是当时的珲贝子府救回来的，所以你曾祖父就对富察氏有个承诺，要给富察氏做二百件珐琅器，分文不取，你曾祖父留下遗言，要我们后代子孙要遵守承诺，现在还差最后一套。既然我们家现在的珐琅器都卖不掉，就挑件好点儿的送过去，也算是我们尽了最后一份心。听说府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格格，就送过去给格格当嫁妆吧！”
　　听着这些话，谢京福的心头浮现出一个难以忘却的场景。
　　十八年前，还是民国1938年，他还风华正茂，随着父亲去珲贝子府帮忙，珲贝子的侧福晋生了一个格格，刚好一周岁，正给格格过满月。父亲带着自己，除了给珲贝子府做了些新的珐琅器，还要把以前的大器进行修复。他当时踩在一个高梯上，正把以前珲贝子府富贵时镶在房梁上的珐琅镶嵌玛瑙都取下来，要重新镶在器皿上。
　　就在高处，他看到主庭院里，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正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朝着围聚在周围的族人微笑，而一旁另外的大福晋带着一位少爷正不以为然地撇嘴。
　　他做完了父亲交代的活计，到花园里来找父亲，无意中正看到一簇石榴花下，大福晋正对着那年轻女人说着：“别说你生了这个赔钱货，就算你生了儿子，就凭你的身份，也难登大雅之堂，你的心还是收收吧！”
　　“是，大福晋，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请大福晋恩容我们母女。”
　　“哼，也不知道老爷是什么眼光，到了一趟杭州划了划船，就收了一个裁缝之女做妾室。既然是他先违背了当初对我的誓言，也别怪我不客气。这珲贝子府早就徒有虚名了，如果不是我娘家的扶持，早就分崩离析了。他现在可好，还有心思拈花惹草，还生了这样一个孽障出来。”
　　年轻女子望着熟睡的女儿，低头垂泪，小声说：“大福晋放心，我会有分寸，这孩子也不会成为负担，我会教导好她。”
　　“现在这整个珲贝子府都是我和我儿子的，我现在给的是老爷的面子，他要是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绝不姑息，你们也沾不到厘毫便宜！”
　　“是……”年轻女子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也是，一个没有娘家做靠山的女人，还要仰人鼻息活着，也确实不容易，我还担心什么？一会儿见了老爷和族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有数吧？”
　　“我懂得。”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学聪明点，吃不了亏……哈哈哈……大福晋狂笑着，甩了甩手里的绣帕，扭身离去。
　　年轻女子望着那花团锦簇的背影，仿佛知道自己的一生难以逃脱被人掌控的命运，不由彷徨万分。而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倾其所有托付终身的男子竟然是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年轻的谢京福知道，那女子就是曾经的贵族、现在的珲贝子府后人傅恒远一年前纳的侧福晋水莲。
　　很多年了，谢京福只记得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面孔，其他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后来，只是父亲偶尔自己去珲贝子府看看，帮助修补珐琅器。这些年，珲贝子府逐步凋零了，再也没有了以往车水马龙的场面，自然连谢家也去的次数少了。
　　他寻了寻，发现还有一对做工精良的梅花广口瓶，便小心装好了，封了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