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春花烂漫、令人思绪翩翩的春日。
　　谢京福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对梅花瓶盒子穿过古老的红墙绿荫，不敢懈怠，匆匆向前走着。前边就是曾经的珲贝子府外宅。傅家的祖宅早已经由于入不敷出被变卖，这是唯一剩余的一处房产。
　　他边走边问，又穿过一个胡同，在墙外的一片片深深浅浅的花瓣中穿行而过，终于看到了“傅宅”两个字，那宅子的大门是厚厚的实木门，漆色斑驳，那些金钉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只是一套普通的四合院，不过有前后的套院。虽然没有了昔日的富贵繁华，但依然浅浅留着几分与众不同的清雅之气。
　　喊了几声，并没有人回应，他只好继续朝前探寻着。跨过了一道垂花门，看到里边北有五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一间耳房。小院子里芳树遮天，摄魂夺魄的杏花，一枝枝，一簇簇，香气弥漫着，飘到庭院之外。随风翻卷的璎珞花瓣，落入院子正中的荷花缸里，满庭尽是芳菲一片。
　　谢京福没有想到，这庭院里还有这样的风景，不禁感慨贵族世家的气息不减。然而，比这自然之色更为耀眼的，是树下一个十**岁正在画丹青的姑娘。她没有看到外边来了人，只是低头将手中的笔不断变换方向，勾画着心中的美景。
　　他不由抱紧了手中的器皿，生怕不小心摔了下去。
　　姑娘的手纤细灵活，肌肤如凝脂白玉一般，美丽的眼眸如秋水长波，深邃无底，令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拿起笔，目测了一下那花枝的比例，莞尔一笑，旋转着笔尖，朝那画架上抹了一笔。
　　那一瞬间，谢京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漏了几拍。他的心开始慌乱起来。他就站立在远离那花树不足十步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看那姑娘也如玉雕一般凝神思考着，似乎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不愿意回来。
　　忽然，一阵风吹了来，姑娘的丝巾被风卷起来，漂浮着，又毫无预警地肆意落下，最后笃定地挂在杏树的枝头。姑娘凝神作画，没有发现，只是一边描一边喃喃自语：“这颜料真真太败了，可惜了这美春光！”
　　谢京福这才看到，那些颜料实在是最低廉的货品，所以才枉费了姑娘这一番心思。这国画的颜料与珐琅釉料有所不同，珐琅的釉料有极其特殊的配方，颜色更有透明的质感，而国画颜料则内敛古厚、清丽雅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画出好画，又怎么能没有上等的颜料？
　　谢京福的心无缘无故地紧了起来。听说几年前，府里的大福晋不堪忍受傅恒远嗜赌如命，眼看家财散尽，一气之下，将府里所有的细软都拾掇干净，带着自己的儿子随同娘家辗转去了法国定居，到如今都杳无音信，众多的亲友也不再来往。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来的时候父亲叮嘱，送完这次珐琅器，谢家与傅家的主仆情义便永远散了。由此，到了傅家，放下珐琅器，不要多说，立刻回来。岁月如歌，时光不再，过往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谢京福忽然不喜欢这个“散”字。他觉得聚是满的，散是亏的，人世间虽然有悲欢离合，但是还是有个圆满的寓意为好，这也是身为珐琅匠做器物时所要诠释的祥瑞所在。那些蝙蝠、回字纹、万字纹还有葫芦、铜钱什么的，老是老了些，但是全都是好寓意，即便是千年万年也不能丢了。
　　正凝神，看到姑娘终于发现自己的丝巾高悬于半空，不由急了起来。谢京福早已经猜到，这便是贝子府里最后一个未曾出阁的庶出格格，原来却是这般灵秀模样！他想到这里，不由轻咳了一声。
　　只见姑娘转头，又笑了一下。谢景福就在那个瞬间，心脏再次剧跳，眩晕了片刻。等他清醒过来，就听到姑娘说道：“你来的正好，那边有个竹竿，快帮我取下来。”
　　“格格认识我？”谢京福觉地新奇万分。
　　“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你长得和原来我们家做珐琅的谢师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何况你手里还抱着一只装珐琅的盒子，看那盒子的形状和尺寸，猜得出大概是一对瓶子。而您的身份，猜也猜得出，必是谢师傅的后人！”
　　谢京福释然，强迫自己的心慢慢回到原来的地方，心中也暗暗赞叹这个格格果然是贵族之后，不仅美貌还聪慧异常。
　　“还有，以后不要管我叫格格了，现在别说没有大清朝了，就是有，我也怕死当这个格格了，若再叫的话，我可是要逃离了，叫我伊杭吧！我们家早就改汉姓了，叫我傅伊杭。”
　　谢京福的嘴唇艰难地动着，好不容易才吐出“伊杭”这两个字。他低着头，放下珐琅瓶子，找来竹竿，跳了几下，凑巧就勾住了那条丝巾，丝巾稳稳妥妥地回到了伊杭手里。
　　“我额娘是我阿玛从杭州带来的，我额娘忘不了那里，所以就给我起名叫伊杭，我是很喜欢的。”伊杭看到眼前这个带着些沧桑的男子，居然没有任何戒备，还愿意说出这些话来，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娇羞，于是低下了头：“谢谢你！”
　　谢京福笑笑摇头：“这可算不得什么，要说起来，我们谢家几代人都是受了贝子府的福荫呢！”
　　伊杭轻轻皱了下眉：“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我们家现在是坐吃山空，我额娘生病，阿玛又戒不了好赌的毛病，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谢京福忽然发现，许多年了，自己一直专注做珐琅器皿，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子面对面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有人曾经试图给自己做媒，但是那些姑娘只和谢京福处了几天，便受不了他的沉默寡言，于是不了了之。时间久了，便没有人来给他介绍了。父亲成日里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也是充耳不闻。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都已经三十八岁了，眼前这个姑娘正是豆蔻年华，自己居然想入非非，不由自惭形秽起来。于是，他扛起珐琅瓶，遮掩着自己的心境说：“我给放到屋里去吧！”
　　伊杭又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是藏个隐蔽的地方吧！不然等我阿玛回来，怕是又成了他的赌本了。”
　　谢京福点头，正准备递给伊杭，忽然觉得手被一股蛮力侵袭了过来，手里的珐琅盒子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里。
　　耳边只听到伊杭凄凉地喊了一声：“阿玛，我们家已经没有多少钱财了，我额娘的病还没好呢！求求你了，留下这个吧！”
　　谢京福看到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老者，穿着一件破旧单薄的衣衫，醉意朦胧，脚步趔趄着，斜着眼，低头端详那珐琅瓶盒子，似乎刚从**回来，浑身还带着难以掩盖的烟味儿。不用猜，就知道这是伊杭的父亲傅恒远。
　　“你是谢家的小字辈后生吗？”傅恒远瞪着眼前壮实的后生，问道。
　　谢京福也不敢怠慢，连忙回了一句：“是的，谢慎正是家父。”
　　“哦，还算你们谢家有良心！”傅恒远一边说着，一边颤抖地摸索着打开盒子，看到一对精美的球瓶，顿时心花怒放，“好小子，手艺不错！我今天刚输了钱，手里拮据，先记下，以后再打赏你。”
　　谢京福看到伊杭皱着眉头，哀伤地看着自己父亲，不由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
　　“老爷，老爷……”内室里忽然传来嘶哑的声音，“咱们伊杭今年都十九岁了，眼看着就到了出嫁的年纪了。这对瓶子就不要再拿出去了，留给伊杭做嫁妆吧！”
　　傅恒远听了这话，顿时变了脸色：“还用你说，我不是也想多赢点钱回来给女儿做嫁妆吗？”
　　“老爷……不要……您也得为伊杭想想，这样下去，怕是她嫁不到好人家的……”
　　“谁说我家伊杭嫁不到好人家，我家伊杭可是金枝玉叶……”傅恒远瞪着猩红的双眼，大声嚷着，“他们想求还求不到呢？还敢挑我家的不是？反了不是？”
　　屋子里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伊杭起身，在外间的暖壶里倒了一碗热水，连忙送进屋子里。稍许，她红着眼走了出来，对傅恒远伸出手：“阿玛，给我！”
　　傅恒远将珐琅瓶藏到身后，伊杭的眼睛含着对父亲的不满，她严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阿玛，今天你若再拿这瓶子换钱去赌，我就不认你这父亲了。”
　　傅恒远怒意骤起，吼道：“你敢？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和你老子对抗？”
　　“阿玛，我不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我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我额娘这病已经拖了一冬天了，我怕再拖下去会要了命！我额娘跟着你一辈子都没享过福，眼看着老了还要遭受病痛之苦，阿玛你于心何忍？就算你不顾夫妻之情，也要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一条活路吧！现在谢家大哥也在这里看着，难道您真的可以无情无义？”
　　“什么谢家大哥？他们可是我们贝子府的家匠，无权管主人的事，你让他做什么见证？昏了头了。”
　　“什么家匠？阿玛你才是昏了头，现在可是新国家，早就没有什么满清了，您也醒醒吧！我们家再这样坐吃山空下去，早晚就要崩塌了！得赶紧策划策划以后的生计问题。”
　　谢京福听到这里有些尴尬，但也不便反驳傅恒远的话，只好缄口不言。
　　“这不是你想的事。既然你这样有孝心，那阿玛就成全你，我先拿着去翻本……”傅恒远说着，竟然又要离开。
　　伊杭不甘心地扯着父亲的衣襟：“阿玛，你手下留情……”
　　傅恒远见伊杭扯得有些紧，怒火顿时上扬，忽然用力挣脱了伊杭的手，伊杭就这样猝不及防重重摔到地上。傅恒远只是回头看了看，便毫不犹豫地撒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