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杭在地上凄凉地喊着：“阿玛，你好无情……”
　　谢京福没来由地心痛起来，他丝毫没有顾忌什么，便一把抱起伊杭，将她放到旁边的椅子上。伊杭嘤嘤哭泣了很久，才渐渐恢复了神态。
　　她的脸色苍白，声音还有些嘶哑，只是将凌乱的头发梳理了几下，对谢京福说：“谢大哥，让你见笑了。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他可以这样抛弃我们，不顾我们的死活。在外人眼里，我们还带着贵族的头衔，是有些身份的人，但是谁又能知道，我家早就穷困潦倒了。我这个阿玛实在不争气，只知道赌，我大额娘就是被他气跑的，我额娘虽然是留在他身边，可是也被气得多年沉疴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京福不忍心打断她，只感觉她把自己当成至亲的人，所以才这样毫不掩盖地将自己家的隐私都泄露出来。
　　“昨日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我阿玛欠了他们的赌债，要让我们还债，我额娘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手上的镯子给人家了。那也是她说要给我做嫁妆的东西，可是……”伊杭说着，眼神飘到了自己画架上，她又唏嘘起来，“我喜欢画画，可是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又没有画画的颜料，只有以前留下的一些单色，所以我就画了那些……”
　　谢京福顺着她的眼神望了过去，才注意到她的画果然只有一种颜色。他居然呆了。她画的是杏花，确是漫天素色白底蓝色杏花！说来也奇怪，谢京福做了多年的珐琅，见的最多的就是这蓝色，但是也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蓝色杏花。那花瓣儿是一层层裹卷着、半开半闭的，那蓄势待发的灵动不知道怎么就被伊杭描着描着，就化成了清风流水，一直流淌到了人的灵魂深处。
　　谢京福的凝神终于被伊杭的叹息声给惊醒了回来，这声音如一双纤纤玉指，拨动着震慑人心的音乐，把一个硬汉心里的柔情都给激发出来了。
　　他想说什么，又被伊杭的声音给扰乱了心：“我这幅画还是差些蓝色颜料了，不然的话就会更好。蓝色是天空的色彩，最干净的颜色，用在这幅画里最好看。”
　　“是很别致的杏花，好看。”谢京福发自肺腑的赞叹，伊杭很显然有着绘画的天赋。
　　伊杭听到谢京福的夸赞，破涕而笑：“就只有谢大哥你会安慰我。不过，我不信，你肯定觉得我这种画法颠覆了传统的写实意蕴吧？可是，谁让我最喜欢那珐琅蓝呢！可惜了，我阿玛不给我买颜料，那种颜色叫花青色。”
　　谢京福的眉毛扬了起来，自小跟着父亲学习设计花纹，成日里与那些釉料打交道，也会经常去画坊里找寻灵感，所以也就慢慢了解了那些国画的元素。
　　“其实，那些颜料本来就是矿泥植物制成的，什么朱砂、钛白、藤黄、胭脂色都是可以自己制取的，还有那蓝色，本来就是水边的蓼蓝发酵制成的，都可以自己做出来！”
　　伊杭听得眼睛亮了：“真的可以？”
　　这些年谢京福做了很多珐琅器，也有被外国人买走的，心中虽然觉得欣慰，却远远不能和今日看到这个姑娘的笑容相比感到开心。
　　“你只知道花青色，可不知道那花青色是怎么制成的？”
　　“你知道？”伊杭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珐琅匠，脸上由于长时间的劳作，褶皱早就挂满了额头，眼神里也写着岁月的沉淀，却懂得别人轻易不会去探寻的事。
　　“就是那蓼蓝的叶子发酵制成的靛蓝泥，靛蓝泥晒干磨粉就是药房里最常见的青黛粉，磨得精细的那部分就是花青，粗做的也做染衣服的染料。”
　　“那青黛粉也可做绘画的颜料？”
　　“我可以试试，做好了便送过来。”谢京福此刻，早已经忘记了父亲的叮嘱，这是最后一次来贝子府了。
　　“伊杭……”内室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唤。
　　伊杭应了声：“我额娘叫我了，我得去照顾她……谢大哥，我就不留你吃饭了，我会记得你的恩情，谢谢……”
　　谢京福听到那宛若莺啼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传来，脑袋里瞬间“轰”地响了一下，许久才回神点头。
　　他就这样看着那玲珑有致的身躯掀开了帘子，消失在里边。他心头和那一树一树的杏花一般，熏熏然又开了俏丽的几朵。
　　伊杭这种送客的方式令自己心颤，但是却极其受用。他怅然若失地回到家里，从来不曾想过，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也是一生躲不开的孽缘。
　　他始终不敢相信，这就是昔日侧福晋水莲手里抱着的那个襁褓中的女娃。他觉得如果这是一场梦，最好不要醒来，即便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只要能够看到那张美丽的笑脸，都是美好的。
　　他推开门，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果然，他在里边的厨房里找到了几乎要昏迷的父亲。父亲捂着心口，衰弱地朝谢京福摆着手，示意儿子将自己扶到床上。
　　谢京福此刻忽然体会出伊杭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原来自己身边的亲人生病是这样的痛彻骨髓。他有些急切，想背着父亲到医院去。但是父亲只是轻轻摇头，说：“我看这样晚了，本来想给你做些面吃，但是没想到忽然脚下一滑，就栽了一跤，可能是前段时间只知道赶工，有些累了。”
　　谢京福知道说不过执拗的父亲，只好帮他脱了外衣和鞋，找了条湿毛巾帮助父亲擦了把脸，父亲点头，说：“我没事，好多了，你这次去傅家，是不是看到他们家的破落样了？”
　　谢京福点头，默然不语。他不想说出自己今天看到的一切，尤其是不想再回忆起伊杭那绝望的眼神。
　　父亲幽幽叹息一声，淡淡说道：“可惜了傅家的格格了，那丫头我见过很多次了，是个聪慧灵透的姑娘，可惜有这样作的父亲，肯定会毁了女儿的前途的。”
　　谢京福摇头：“怎么会？”
　　父亲不满意地回答：“怎么不会？谁敢娶傅家的女儿呀？谁都知道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有她那个亲爹在，谁敢靠近呀？除非是钱多了烧的。”
　　谢京福“哼”了一声，连忙说：“别说别人家的事了，还是先顾您自己的身体吧！近期活也不多，多休养一阵，有事我去就成了。”
　　父亲看到儿子这般贴心，心中安慰：“也是，老说别人家的事做什么?反正我们家是请不起这样的菩萨娘娘！我看还是慧珍那姑娘贴心，还有手艺，是个过日子的好姑娘，我看你们的事情就早点定了吧！你也不小了，别人像你这样大，都儿女成群了。”
　　谢京福听到曹慧珍这三个字，触动了心事，急忙说：“不急，明天我还是去找以前的师兄弟们问问看，有什么好的销路，等有了钱，就去同仁堂开点补药给您调理调理。”
　　“我这把老骨头，就别浪费钱了，还是给你留着娶媳妇吧！”谢慎说完，闭上了眼睛，“我睡会儿就好了，你去休息吧！都跑了一天了。”
　　谢京福应了一声，看着父亲呼吸渐渐均匀，脸色也逐渐恢复了红润，他这才放下心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夜晚，还轻轻挂着暖意融融的风，携着不时飘来的春花香气，撩得人有些难以安静下来。他索性爬了起来，拨开了床头边的昏暗的灯。他画的是缠枝杏花纹。他反复回忆起伊杭那画的样子，改了又改，终于满意了。他将这新鲜纹样摆在床头，暗自欣喜，别说人家做的珐琅了，就这纹路，故宫里都找不到第二种。这纹路独特，隐隐流露出富贵的痕迹，却也没失去清丽气息，实在是经典。
　　谢京福看着这纹路图案，嘴角浮动着淡淡的笑容。天与地，乾与坤，富贵与贫穷，从来都是对立的，也没有交集，这场梦境成了谢京福永远的漩涡，扎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曹慧珍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了谢慎不舒服的消息，于是谢家立刻变成了兰姨与曹慧珍两个人的第二厨房。兰姨将自己养的一只老母鸡也给杀了，而曹慧珍更是进进出出，俨然已经成为谢家的女主人。
　　谢慎的身体倒是没有什么大恙，经过这样的调理，也慢慢恢复了气力。他心里急的并不都是珐琅生意不好做，而是眼看即将到了不惑之年的儿子还没有娶妻，这样下去，谢家的手艺还怎么传下去呢？以前有几个徒弟，或是由于耐不下性子，或是由于家里有事，学了两年就都散了。倒是自己的儿子反而可以承继自己的衣钵，但是以后呢？
　　谢京福知道父亲的心思，只是不愿意提起这些事。一次他从外边回来，正看到曹慧珍在自己家里炸麻花，而父亲却在旁边一边吸烟一边说：“慧珍，这年月，弄点好油好面都不易，谁家的日子都过得紧，还是不要折腾了，留着给你父母带回去吧！”
　　曹慧珍熟练地在案板上搓着，笑道：“看您说的，这是我父母托人从天津特意给您带回来的。我妈就说过，都说天津的麻花好，那些东西油大不卫生，只不过是有个虚名，咱自己做的又好吃又干净。您这身体刚刚恢复，还是吃自己的东西放心。”
　　“我的意思是说，这非年非节的，大热天，别为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了，我这是有些不好意思，都没照应过你父母什么，还让他们净想着我。”
　　“我父母的工资高，认识人也多，弄得这些东西的渠道也广，所以我们姐妹自小也没缺过什么，您老就别惦记了。”
　　谢慎满意地点点头，心道有了这样的儿媳妇，自己的一颗心可就放下了。
　　谢京福在外边听见两个人的谈话，心中蓦地亮起一道闪电，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只要自己勤劳肯干，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他想着，就开始到自己家院子里的杂物间翻腾了起来。
　　谢慎在里边问儿子做什么。
　　谢京福答道：“我记得咱家以前也有什么捣药的罐子和细筛什么的，我找出来做些东西，给朋友帮个忙。”
　　谢慎在屋里的声音是赞同的：“哦，该帮忙的就帮忙，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这个事差不了。”
　　谢京福轻轻应了一声，开始收拾起来，直到曹慧珍大声喊着：“谢大哥，休息会儿，来尝尝我做的麻花，比天津有名的麻花好吃多了。”
　　谢慎将自己手里的烟袋放下，起身看到那些刚刚炸出来的麻花焦黄里脆，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而曹慧珍的眼神并不在这里，而是四处搜寻着自己儿子的身影。他知道自己该催催愚钝不开窍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