珲贝子府依旧冷清，一只芦花鸡不知道怎么从笼子里跑出来了，正仰头“疙瘩疙瘩”一边叫，一边溜着。谢京福朝内院走去，听到里边传来令人心痛的哭泣声：“我额娘再不救治，怕是熬不了几天了！阿玛，为什么您还要去赌？您可先去借些钱先解了燃眉之急，如果您不好张口，我去求求叔伯们帮忙！”
　　“树要皮，人要脸，让人家知道我傅家的格格抛头露面出去借债，成什么体统？”
　　“体统？”伊杭的哭泣声渐渐小了，“我们家就是老顾着什么体统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以前祖父他老人家还经营着当铺，我们的衣食尚可无忧，现在当铺没了，就靠着变卖家产过日子，总不是个办法，总有一天我们会山穷水尽的。”
　　“你知道，你那些叔伯早就不当我们是亲人了，天天躲着我们，还借的出一分钱来吗？”
　　伊杭听到屋子里又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不禁声调都变了：“我们家早就不是什么贵族了，那些面子什么的，都不要紧，还是吃饭的事重要。”
　　“那你说怎么办？我本来是想靠着那些卖珐琅的钱再翻本的，没想到手气还是不济……”傅恒远唉声叹气起来。
　　伊杭不满地说：“不要再赌了，与其成天这样过着漂浮不定的日子，不如踏踏实实的做些小生意，倒是有些活路。现在是国家建设初期，谁家都不富裕，求人不如求己，自力更生才是正途。前些日子听说杭州的表舅到北京做生意了，他认识那些丝绸商人，为什么不让表舅帮忙也做些丝绸生意？虽然我们家比不了过去，但是凭着些老脸面，还是认识一些显贵政要，让他们帮忙介绍，很快我们就会有余钱的，我额娘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说得轻巧，我堂堂一个满清贵族，居然要去做那些抛头露面的事？”
　　“阿玛，如您有难处，我也可以去！现在是新时代了，女子都上学堂了，我也可以和男子一样顶天立地。”
　　“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如果你成天做这些事情，看哪里还有好人家会娶你？不行，绝对不行！”
　　谢京福在门口悄悄望着，他看到伊杭扑倒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痛哭流涕，“阿玛，我额娘昨日半夜吐了一绢帕的血，我怕她是撑不住了。您就答应我吧，我去找表舅，让他救助我们一下。”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她若撑不下去了，也是命中注定的归宿，何必要勉强呢？”
　　“阿玛，她是我亲生的额娘呀！您怎么能忍心置之不理？”伊杭的口气里忽然充满了悲愤：“阿玛，您要再赌，我就不认你这个阿玛了，我额娘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死给你看！”
　　傅恒远的声音里也含着怒气：“反了天了你，还有一个格格的样子吗？我今天再去赌几把，没准就把以前的本都翻回来呢！”
　　谢京福看到傅恒远的头上裹着纱布，鼻子眼睛一片红肿，但他依然不屑一顾，扬着手继续骂着，而伊杭就那样哀伤地匍匐在地上，痛哭不止。他的心渐渐空了，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
　　“起来，把东西拿出来，你额娘不是还等着买药吗？再耽误了时间，怕是后悔也晚了。”
　　伊杭面色苍白，忽然静了下来。过了许久，她缓缓起身，坐了起来，然后勉强支撑着起来，对自己的父亲说：“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的。”
　　“你！”傅恒远勃然大怒，冲上去不分轻重竟然朝伊杭重重掴了一掌。
　　那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在这冷寂的庭院里分外清晰。伊杭捂着脸，如一尊冰冷的玉雕，一动不动，悲痛欲绝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就是打了你，怎么样？老子打自己的闺女，天经地义，谁能拿我怎么样？今天你要是不把东西给我拿出来，我就继续折磨你们，看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
　　谢京福看的五脏六腑都如撕裂般疼痛，他正想进去，忽然看到伊杭发疯般地朝外冲出来，正好撞在自己身上。
　　伊杭明显愣了一下，看清楚是谢京福，又呜咽一声，躲开，继续朝外冲去。
　　谢京福哪里放的下心，只好跟随着伊杭的脚步紧紧跟了过去。天色暗沉，隐约听到几声雷鸣，似乎有骤雨即将来临。只见前边的伊杭边哭跑，穿过一条胡同，又顺着大街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一直跑到后海东岸一处酒家旁边。精疲力竭的伊杭蹲在一株国槐树下，嚎啕大哭。
　　谢京福追到伊杭身边，他试图伸手去触摸她，却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又退了回来。此刻，忽然听到头顶上雷声大震，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谢京福情急之下，只好脱下自己的外衫，替伊杭挡雨。但是那单薄的外衫在风雨中飘摇，如何又能抵挡那无情的风雨？没过久，谢京福与伊杭的浑身已经湿透。
　　此刻，被雨水浇灌的伊杭似乎已经从哀恸转为恐惧，她感觉到自己站立在茫茫人世间，在黑色的天空与猛烈的风雨覆盖下已经渺小到几乎不存在。她忽然抱住了谢京福的脖子，嘤嘤哭泣：“谢大哥，我该怎么办？”
　　谢京福很自然地抱起伊杭，扯着嗓子喊：“走！我们先找个地方躲雨！”
　　他抱着伊杭就这样在风雨中艰难行走着，终于发现附近有一户人家，于是就躲在那屋檐下，紧紧搂着伊杭瑟瑟发抖的身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才渐渐小了下来。而四处的光线由于乌云褪去，也渐渐恢复到了正常。
　　“伊杭，先回去吧！来日方长，从长计议。”谢京福瞪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想起当年那个几乎被逼得无路可走的侧福晋水莲，伊杭的母亲，是怎样在这几乎要被吞噬的家庭里熬过来的。
　　伊杭也用一双黑得几乎出水的眸子悄悄打量着眼前的谢家后人。这个人虽然穿得破旧，皮肤黝黑，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片澄澈的天空。这些珐琅匠师可以做到一生专注一件事，足可见到，这心也必然盛着人世间所有的正直与善良，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谢大哥，我不想回去，我和你说说话，好吗？”
　　谢京福帮助伊杭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问道：“你可还好？”
　　伊杭点头：“这样的暴风骤雨，都是急惊风，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也受的住。放心，只是不想回去，在那个家里，我得不到任何的温暖，还不如谢大哥你这样可以陪着我聊天。”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谢京福拧了一把湿漉漉的衣衫，重新穿到身上，紧挨着伊杭坐在台阶上。
　　“谢大哥，我家败落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家里就只剩下这一套老宅子，可是我阿玛已经输红了眼，昨天讨债的人给狠狠揍了一顿，但是还是不悔改，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家老宅子上。这是我和母亲的唯一容身之所，如果我阿玛得了地契，我和额娘必将无家可归，我就把地契给藏了，所以我阿玛才不依不饶，可是，我真的不能给他。”
　　谢京福点头，说：“嗯，你想的肯定是对的。”
　　“但是，即便是这样，怕是也保不住了。”伊杭说着，双手捂着脸，又哀伤起来，“我只有一个哥哥，自幼就跟着大福晋去了法国，现在他委托大福晋的堂妹凌云阿姨来处理他在国内的财产。凌云阿姨说，我是姑娘，早晚要嫁人，这房产就是我哥哥的无疑，前几日凌云阿姨来过了，说她要把这房子卖掉，拿这些钱给我哥哥在法国做生意，现在来北京买房子的外地人很多，都喜欢我们家这样的套院。”
　　谢京福听的心又沉了下去。
　　“本来想我们家现在只有三口人，如果把这大房子卖了，再买一套小房子，剩余的钱用来给母亲治病，可是阿玛他非要逼着我拿出来……现在连凌云阿姨也来争这房子，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京福看到伊杭一副绝望的样子，心中实在痛极，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你不要怕，还有我……”
　　伊杭听到这话，惊诧抬头，而后释然：“谢大哥，我自始至终也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就是我的亲人，但是我家的事实在是太纠结了，你们也已经尽力了，实在不能再拖累你了。”
　　“谈什么拖累？”谢京福看到雨后阳光重新在荷叶上洒了一层金子，心中忽然一动。他觉得此刻即便不能为伊杭做什么，但是只要这样静静陪着她，让她渐渐熬出自己人生的低谷，也是好的。
　　他看到远处有一个人拿着莲蓬、荷花、荷叶在叫卖，就跑了过去，买了两张荷叶。
　　伊杭不明白谢京福要做什么，只是看着那两张荷叶发愣。谢京福没有说话，想起以前父亲让自己观察的国画里，有这样的一种意境。他以指为刀，在荷叶上揉捻挖扯，很近就出了一副套图。一张荷叶上是一只水牛，另外一张是一只水鸟。
　　伊杭看着两张镂空的荷叶，完全不明白谢京福的意思。
　　“十年前，父亲让我去学习国画，我却驾驭不了柔软的毫笔，所以宁肯看人家在石头上雕刻也不愿意摸它，所以到今天我的珐琅器就缺了那份沉敛的意境。后来父亲发怒了，就让我刻牛和鸟，我一直不懂得它们之间会为什么会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呢？”
　　“到现在我才明白父亲的心意。牛是强大健壮，但是鸟却可以趴在牛的背上，借助牛的力量，去啄食高处的食物。”
　　伊杭有些不解：“鸟儿是有翅膀的，为什么还要借助牛的力量？”
　　谢京福淡淡一笑：“不错，在空旷的地方，鸟儿可以一飞冲天，随心所欲，但是在水中的芦苇荡里，在荷花淀里，那双翅被苇杆与荷茎限制，就难以施展了，而水牛却可以在其间任意行游，水鸟有了水牛这样的倚靠，就可以吃到漂浮在荷叶上的水虿。我终于明白了这层道理，于是才把水牛和水鸟画到一张画上。现在，如果是眼前这样分开的两片，又怎么可能心想事成呢？”
　　伊杭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荷叶上的洞，说：“谢大哥，你的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上天是会怜悯我们的努力，要学会变通，才会成就自己的心。”
　　谢京福点头：“我们谢家世代为珐琅匠，从不为当权者所扰，只是以此精诚之心，坚持着自己想要的一切，才会坚持到今天。”
　　伊杭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谢京福，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她忽然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谢谢你。”
　　这三个字，对于刚刚让自己平复下心的谢京福来说，不亚于雷霆万钧之力，使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起来。他不由“嘿嘿”笑着，朝后退了几步，拼命掩饰自己的慌乱。但是伊杭仿佛并不顾及他的感受，而是一直凑近前来。
　　岸边蓼花烂漫，水中荷香阵阵，佳人的清香随着微风一点点渗透到谢京福的四肢百骸，这种感觉如同洪流绝堤一般，裹着滚滚红尘里最无奈的宣泄，将谢京福冲击得成为木偶，僵直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谢大哥，我会记得恩情，也会把你的话都装到我的心里。”
　　“我……”谢京福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到这场没有未来的相思里，眼前这个姑娘已经走进了自己的灵魂里，怕是永远都消散不去了。
　　他捂着自己的心脏，忽然觉得自己空洞了。
　　伊杭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眼眸里渐渐恢复到了从前的明亮，她笑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谢京福点头，就这样默默地跟着伊杭，看着她重新跨入自家的宅院，自己才昏头昏脑地往回走。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真正的昏了，等待回家脱下脏污的外衣，才发现自己原本要送给伊杭的花青颜料，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自己的裤兜里。他轻轻叹息，将珐琅盒子重新放到稳妥的地方。他觉得，这是上天留给自己的机会，自己还会见到伊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