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俞雪晴一直很担心,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丁家民低价买到死猪肉的事肯定已经传遍思鑫坊了,难免会有人担心早饭店的食材安全问题,那一定会很影响雪晴早饭店的生意。
没想到的是,早饭店重新开张那一天宾客云集。思鑫坊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人来店里点包子吃,大多数还点得都是最贵的香菇肉馅包。大家都和以前一样日常寒暄,除此以外什么都没说。俞雪晴心里暗自感激,好几次差点落泪,这时候她都背过身去,用围裙擦眼角。
后来孙婆来了,她也点了份肉包子,俞雪晴就擅作主张,给她做了一碗肉馄饨,亲自端到她的饭桌前。孙婆呵呵笑,说丁家娘子就是体贴人,她就剩三颗牙了,咬不动肉包子了。
俞雪晴问她思鑫坊是不是已经传遍了他们早饭店买到死猪肉的事情了,孙婆笑着说:“我当时就跟他们说呀,雪晴早饭店为什么差点倒闭呀,那不就是家民不肯用死猪肉嘛。家民我们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的脾性我们最清楚了。”
孙婆看看俞雪晴:“雪晴啊……我老太婆说的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俞雪晴红着眼眶,她当然知道,思鑫坊的百年岁月,孙婆可是几乎完整看过来的,事实上,只差一年,孙婆就可以真正见证思鑫坊的百年岁月了。
孙婆吃了馄饨后,又问了丁满红的近况。孙婆说她最近身体不大好,很少动弹,可她还是记挂丁满红这个丫头。
俞雪晴笑着说丁满红这个孩子顽皮的很,她和丁家民觉得头疼不已。特别是最近,可能是丁满红大脑发育更快了的关系,她记忆更好了,理解能力也更强了,不仅把丁家民给她读的航天知识记了个七七八八,而且读报似乎已经无法满足她的求知欲了,她天天嚷着要去读书,要成为科学家,可她这个岁数,离上学还早得很呐。
听说丁满红要成为科学家,孙婆笑得合不拢嘴,连说咱们思鑫坊要是真出了个科学家,那真是不得了的事情,人家都以为思鑫坊老了,我倒要说思鑫坊新着呢,我们有个体户,我们还会有科学家,你说新不新?
孙婆看着四下无人,还偷偷摸摸告诉她,如果说思鑫坊这批孩子里真有人能成为科学家,她是顶看好满红的。
这天晚上,俞雪晴就跟丁家民说了孙婆对丁满红的夸赞,丁家民听了很高兴,说他正打算去学校帮丁满红通融,让她可以旁听一下幼儿园的课。丁家民认为这样或许可以发掘丁满红的天赋。他是打心眼里认为,丁满红一定能成为一名女宇航员。
俞雪晴并不同意,她觉得把3岁多的丁满红放幼儿园,哪怕是旁听,也有可能是拔苗助长。但这一回,丁家民又自作主张了,在他的联系下,丁满红进了红旗幼儿园旁听,但只去了两天,园长找丁家民,让他把丁满红接走,还说什么小庙容不下大菩萨。
丁家民没办法,接回丁满红时就问她到底在教室里做了什么,丁满红皱眉,不承认自己有做什么错事,她就是上课时跟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课程太无聊,太简单了,很笨……
丁家民一听乐了,就去求自己小学母校的校长,希望能够让丁满红旁听几节一年级的课,而他自己则问俞雪晴告假,偷偷躲在教室窗外看。结果他看到丁满红进了一年级的教室后,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板凳往讲台边上一摆,津津有味的听起课来,不吵也不闹。
但是,这样的日子也只持续了一个多月,丁满红就又把老师惹毛了,因为丁满红嫌弃老师课程上的太慢了,老是翻来覆去讲一样的内容,而她感兴趣的知识,老师总是一问三不知。丁满红就被老师批评了,结果当天丁满红就煽动这批比她大五岁的孩子逃课……
校长又找丁家民,说了句小庙难容大菩萨,丁家民无奈,只能把丁满红接回了家里,这下子丁满红就更无聊了,再加上一连三十多天的闷热无雨,丁满红小小年纪,第一次生出了生无可恋的感觉。
就是在这时候,俞雪晴辞职了!
俞雪晴辞职的消息在思鑫坊炸开了锅,之前,整个思鑫坊都知道俞雪晴要当杭氧厂的干部了,谁也没想到俞雪晴会选择辞职,转而当一个小小的个体户。很多人都为俞雪晴不值,认为个体户怎么都没法和一家大企业的干部相比。
提拔俞雪晴的徐主任,更是主动找到了俞雪晴家里,气愤地对她破口大骂。徐主任告诉俞雪晴,她的机会独一无二,杭氧厂为了培养她,也是花了极大的心血,可她却选择当一个个体户,而放弃成为大企业干部的机会,这是对企业不付责任,对社会不负责任,更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然而俞雪晴还是坚持己见,她是下定了决心,接下来要和丁家民一起真正把雪晴早饭店经营起来,她要把这家早饭店打造成思鑫坊的百年老店,她要丁满红长大后也为她父母骄傲。
这一次连丁家民都不支持她,认为俞雪晴牺牲太大了,可俞雪晴并不这么认为,她告诉丁家民,时代在变化,要把握时代脉搏,她并不是在为丁家民和这个家牺牲,而是她真的认为,个体户的好时代来临了。她还拿出了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则新闻给丁家民看,丁家民一看,发现新闻是说萧山出了一个万元户,就是一个个体户,还说新华社发了通稿,明确说个体户是国民经济的有益补充。丁家民笑了,他抱着俞雪晴,告诉她,不管是为了帮助他,还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梦想,他都感谢俞雪晴。末了,丁家民还乐呵呵说道:“要是成了万元户,那就太好了,我怕是在做梦吧!”
那天早上,丁满红是被雨声吵醒的,她惊喜的叫醒了俞雪晴,又惊喜的叫醒了丁家民。
“落雨了!落雨了!”
3岁的的丁满红期待这场雨已经很久了,连续三十多天的高温对于丁满红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她曾琢磨过各种办法,让自己在跑动那么多的情形下,不至于热的发慌,然而无论是蒲扇还是凉水都没有用。所以那个时候,她已经得出结论:唯一能让高温降下来的办法就是下雨。
看着窗外的磅礴大雨,俞雪晴夫妇相视而笑,无巧不成书,今天早饭店本来也安排了歇业,因为他们打算带上丁满红去西湖玩。
二人还在收拾东西呢,丁满红已经套上了小雨鞋,跑出大门在弄堂里跑来跑去了。
“快点,快点!”丁满红不时催促。
俞雪晴夫妇撑着伞走出来时,正看到婆婆徐淑芬披着雨衣,急匆匆跑过来。
“妈,怎么了?”丁家民把丁满红拉到自己身边,不让她到处乱跑。
“孙婆走了。”徐淑芬面色凝重。
俞雪晴很吃惊,她眼眶一红,随即让丁满红和丁家民先回屋,她要去孙婆家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丁满红没想到自己期盼很久的西湖之行就这样取消了,顿时不乐意了,她坐在饭桌前,隔着窗户看外面雨越下越大。
丁家民看俞雪晴没回来,就让丁满红乖乖呆着,自己也跑去孙婆家帮忙了。丁满红爬上窗台,看着窗外的磅礴大雨,无聊至极的她竟然开始想要知道这雨滴落下来的冲击力究竟有多大,她皱眉思索,琢磨这个冲击力应该怎么计算。
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她马上套上雨鞋和小雨衣就往外跑。她很快发现,这声音来自于孙婆家。
孙婆家门口围满了人,丁满红往里面挤了挤,就看到了潘小多、朱明伟、马飞和杨艺,原来他们四个早先一步已经跑来了这里。四人都套着各色小雨衣,此刻正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大人们在孙婆屋内干嘛。
丁满红对屋内的情况没兴趣,就跟大家说她刚才找到了计算雨滴冲击力的算法了,她还给这个冲击力命名了一个计量单位,叫一石。结果大家都不理睬她。丁满红不悦,就大声说“十下雨滴的冲击力等于一石”,因为她刚才看到自己家里养的鸭子,被大雨滴了二十下后就跑回屋檐下了,而她上次拿小石子丢鸭子,丢了两块石子,鸭子就跑了,所以她得出结论:十下雨滴等于一块石子,也就是一石。
然而,大家虽然被丁满红的大嗓门吓到了,没再说话,可还是没有人对雨滴的冲击力表现出任何兴趣。丁满红不高兴地看着众人,潘小多低声说:“大家都想知道孙婆怎么了。”
丁满红哼了声,“自己进去看不就知道了?”
“我妈不让我进去。”
“我也是……”显然几个小孩子都被父母禁止进入孙婆屋内。
丁满红一听,径直往人堆里钻,然后她就看到了屋里的情况:孙婆安详地躺在门板上,而门板放在两张长凳上,长凳则在大厅中央。孙婆跟前,有两个女的跪在那里,女人明明已经有白发了,却哭个不停。而在另外一侧,几个穿着黄袍的人在那敲锣打鼓念念有词,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丁满红钻出来后,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大家,最后大家明白过来:孙婆这是死了。
这天晚上开始,连着七天,丁满红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孙婆安静地躺在门板上,然后走进几个人,开始跪在孙婆面前哭。
第七天早上,丁满红见父母又去孙婆家了,她就跑去找潘小多,她觉得再不解决这个情况,自己可能这辈子都要梦到孙婆了。
在潘小多家门口,丁满红见大门敞开着,就透着门缝往里面瞧,结果正看到苏雯和曾芹在里屋聊得热火朝天。
原来今天孙婆出殡,苏雯因为生肖相冲,所以就留在家里,和同样生肖相冲的曾芹聊上了。
丁满红在门口听到苏雯哈哈笑着,夸曾芹是思鑫坊最漂亮的女人,比俞雪晴漂亮,只是俞雪晴有生意头脑,会打造自己,而曾芹唱戏的时代离现在太久了,最近又和大家接触太少,所以才被冷落了。但这些话茬曾芹都不接,只是说自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也觉得杨天宝没出息。
丁满红马上撅起了小嘴,哼了一声,心中一百个不高兴,丁满红觉得,曾芹阿姨说难看确实不难看,但怎么都没法和俞雪晴比!毕竟,在丁满红心目中,妈妈俞雪晴可是思鑫坊第一美女!
苏雯听到声响,出来查看,这就看到丁满红站在门口。
“你个小屁孩呀,走路怎么不带声呢?”
“我是丁满红,我不是铃铛!”面对苏雯的责备,丁满红选择了反击,一时间把苏雯噎得说不出话。她喊出了潘小多,让潘小多陪着丁满红玩去。
丁满红和潘小多走后,苏雯又开始和曾芹聊天,曾芹确实是大美女,浓眉大眼,她和杨天宝以前都是戏剧团的越剧演员,虽然不唱戏已经很多年了,但身材样貌依然保持的很好,怎么都看不出来,她现在居然是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苏雯也替曾芹惋惜,说她这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曾芹离开后,苏雯准备生火做饭,不想却听到屋外传来了哭喊声。她仔细一听,这里中竟然有自家儿子潘小多的声音。
她慌忙往屋外跑,打开大门一看,登时气得差点当场去世。
——丁满红和潘小多二人在门口堆了一个坟墓一样的小土堆,二人跪在土堆前,竟然正在哭坟!
“苏阿姨啊,你怎么就走了呀!”丁满红竟然学着孙婆女儿哭坟的样子哭上了。
“妈,你快回来吧!妈,你怎么就走了呀!妈,你走了我怎么活——”潘小多也跟着又是拜,又是哭,最后的“活”这个地方,居然还呛到了自己,这让他的哭喊更具真实性。
朱明伟、马飞和杨艺跪在二人身后,他们学的就没有丁满红和潘小多那么像了,但也很认真的边拜边哭。
“苏阿姨啊,你回来了!”丁满红看到苏雯,冲她伸出手,痛苦的大喊!
此时,给孙婆出殡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家看到苏雯家门口的阵仗,顿时都明白过来,八成是丁满红他们几个小屁孩偷偷跟着去看了孙婆出殡,所以回来就给玩上了。丁满红他们有样学样,不仅哭坟的样子学了个七成像,连哭坟的话都说的有模有样,委实令人哭笑不得。
“丁满红!潘小多!”苏雯气急败坏,一把抓住二人的小胳膊就把他们拎了起来,说是要去找俞雪晴评理算账!
邻居赶紧劝说,都是三岁的孩子,他们哪懂得哭坟的意思啊,这不就是觉得好玩,有样学样嘛。
“我还没死呢,还活得好好的,还有呼吸的!我儿子搁门口给我哭坟,你说多晦气!太晦气了!”苏雯气得胸脯不停起伏。
“童言无忌,你别和孩子们计较。”马老爷子也赶紧劝和,他还差人赶紧去把丁家民他们喊过来。
苏雯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手上一松,竟然被丁满红给挣脱了。
“你回来!跟我找你妈评理去!”苏雯大喊。
丁满红也不说话,就狠狠地看着苏雯,看的苏雯心里发毛。眼看苏雯眼泪就要落下来了,俞雪晴和丁家民挤了进来。
丁家民抱起了丁满红,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道:“满红,你又闯祸了!”
丁满红第一次挨父亲打,整个人呆住了,也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咕噜噜打转,丁家民原本想打第二下的,这一看就打不下去了,自己也是红了眼眶,赶紧抱着丁满红就往家走。
俞雪晴则是让其他孩子赶紧跟父母回家,自己则拉着苏雯和潘小多进了屋,她先是了解情况,苏雯说完后,她狠狠的自责了一番,说都是自己管教无方,苏雯见俞雪晴这么自责,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大半,就开腔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她不再计较。
见苏雯总算消了气,俞雪晴这才安下心来,心中也暗暗下了决心,这次回去不管丁家民如何帮着丁满红求饶,这顿“棍棒伺候”是绝对不能省了。
离开苏雯家时,俞雪晴再次嘱咐,千万不要打潘小多,她太熟悉潘小多的个性了,他就是什么都听丁满红的,虽然潘小多有参与哭坟,哭得也是潘小多的亲妈,但是潘小多顶多只能算从犯,主犯绝对是丁满红。
苏雯对天发誓自己绝不打骂潘小多,俞雪晴这才安心离开。
俞雪晴离开后,苏雯看着门口的土堆,越瞧越不舒服,就拿着铲子去铲,结果脚下一滑,竟然把尾椎骨给摔伤了。
当晚思鑫坊的街坊邻里都清楚听到了潘小多的哭声,哭的惊天动地,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俞雪晴事后还去质问苏雯,可苏雯一边捂着屁股哀嚎,一边说她真没动手打潘小多,动手的是潘正义。反正这一顿打,潘小多在家里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可以下床走动。
当天俞雪晴回到家中,就看到丁满红和丁家民坐在饭桌前等她。
俞雪晴抄起扫帚,让丁满红乖乖走过来挨打,丁满红真的被母亲的样子吓到了,摇着头不敢上前。
丁家民赶紧抢过俞雪晴手里的扫帚,然后示意丁满红过来求饶。丁满红却倔强的摇头,奶声奶气地说:“我不。”
这句话更加令俞雪晴火冒三丈,她脾气上来了,一下走到丁满红跟前,扬手就要打,不过丁家民又冲上来拦住她,一把拽住了她举起扫帚的胳膊。
“我已经跟满红讲过哭坟是怎么回事了,满红也已经知道错了,对不对?满红知道这次不应该对着苏雯阿姨哭坟……”
“让满红自己说。”
“满红,快跟妈妈道歉,要不然妈妈真要打你了啊!”
丁满红这下有点怂了,她跳下板凳,走到俞雪晴跟前说:“我错了。”
俞雪晴道:“错在哪了?”
俞雪晴气鼓鼓地放下扫帚,让丁家民从自己胳膊上下来,他这样拽着自己的胳膊,她是真的没力气支撑了。
丁满红一看,觉得自己安全了,当下摇头道:“不知道。”
俞雪晴哼了一声:“行,我不打你,但你必须好好想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不清楚就不准睡觉!”
俞雪晴下了这样的命令,丁家民也不敢反抗。但是丁满红的脾气实在是倔强,除了说过刚才那一句“我错了”之外,竟然再没承认过一次错误,更别提说自己错在哪了。
眼看到了睡前读物时间,丁家民乘俞雪晴洗漱的功夫,偷偷溜出房间,却被卫生间里的俞雪晴喊住,让他快点读完,只给他十分钟时间,到了就回屋睡觉。
丁家民叹了口气,拿上《丁家航天摘抄》跑去了客厅,丁满红此刻还是噘着嘴,眉头紧皱,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
丁家民假意给她读文摘,实则轻声提醒她,让她乖乖跟妈妈道歉,这样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但是丁满红脾气特别倔强,死活不肯道歉,丁家民被逼急了,就威胁她说:“如果你不道歉,爸爸和妈妈就给你生个弟弟,到时候,爸爸和妈妈就不爱你了。”
丁满红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两个小手握紧成了拳头,她别过头去,干脆不再理丁家民。此时,丁家民听到卧室里传来俞雪晴的喊声,他忧心忡忡的往卧室走,心中无比担心丁满红,他担心这样下去,丁满红要人生中第一次在客厅过夜了。
没想到的是,丁满红没有在客厅过夜,她直接选择了“离家出走”。丁家民和俞雪晴是在凌晨两点多去客厅跟丁满红妥协时,发现了丁满红离家出走的。这可把二人急坏了,起先二人并不认为她是离家出走,还以为她藏在家里什么地方睡着了,夫妇二人就开始找,但哪里都没有丁满红的影子。紧接着,俞雪晴发现大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上,而她记得自己晚上是关好了大门的,而丁家民则紧张地跑到门口,说丁满红的帽子不见了。
俞雪晴一下子明白过来,丁满红这个小丫头真的离家出走了,临走前还戴上了帽子。
俞雪晴和丁家民赶紧出去寻找,丁家民还去叫醒了徐淑芬,三人分头找,大家都很担心丁满红这么一个小孩大半夜在外面遇到坏人。最后还是徐淑芬在苏雯家门外的弄堂里发现了睡着了的丁满红,虽然这次离家出走的距离不过几十米,但徐淑芬还是心疼的不行,她狠狠训了俞雪晴一顿。
俞雪晴也没想到本来是自己训丁满红的,回头却自己挨了徐淑芬一顿训,她就训了丁家民一顿,因为要不是丁家民说什么生弟弟的事情让丁满红伤心了,丁满红绝对不至于离家出走。丁家民蓦然发现自己生活在食物链最底端,他可没人可以教训,端的是凄凄惨惨戚戚。
丁满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发现母亲俞雪晴坐在在身边抓着她的手,身子却靠着床边,微微打着瞌睡。丁满红轻声喊:“妈妈,我错了。”
俞雪晴被丁满红叫醒了,她笑着摸摸丁满红的额头。
“幸好你戴了帽子,没发烧。”
“妈妈说过,晚上出去要戴帽子。”丁满红咯咯笑了。
俞雪晴故意扳着脸,让丁满红去吃午饭,一会带她去一个地方。丁满红吃饭的功夫,俞雪晴从抽屉里拿出了孙婆当年为丁满红求的上上签。
饭后,俞雪晴就带着丁满红去了孙婆坟头。俞雪晴告诉丁满红,死亡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意味着最大的伤痛,意味着永别。所以,在我们国家,死亡是最神圣的事情之一,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仪式和祭奠,其中就包括丁满红昨天恶意玩闹的哭坟。
俞雪晴把上上签递给丁满红,她说,这张签就是丁满红出生那天,孙婆给她求来的。俞雪晴跟丁满红说了孙婆对她的喜爱和关心,也说了爷爷丁宪倧去世时,一家人的悲伤,有些事情,她也知道丁满红这个年纪还不会懂,但是她还是说了。俞雪晴最后告诉丁满红,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诅咒别人死亡,是很坏的事情。
丁满红看着孙婆的坟墓,突然打了一个机灵,她想起来孙婆以前总是很疼她,
在她的记忆中,孙婆一直都是很老的样子,她脸上的手上的皮肤都皱了下来,身上是一个接一个的老年斑。丁满红还记得,前不久孙婆看到她,还把她喊住,自己回屋里拿出了一份牛皮糖给她吃。丁满红兴奋地接过牛皮糖,却在看到孙婆手臂上的老年斑后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了,脸色铁青,回到家吃完了整个牛皮糖才回过神来。即便如此,丁满红还是很清楚的知道:孙婆很疼爱她。
无论多小的孩子,他们天生都有一种感觉,他们总是能清晰的分辨出,哪些人是疼爱她的,哪些人不是。
丁满红握紧上上签问道:“妈妈,孙婆回不来了吗?”
“是的。”
丁满红颤抖着问道:“妈妈……妈妈和爸爸,会死吗?”
俞雪晴微微一笑,握紧丁满红的手说:“爸爸和妈妈有一天也会死,也会回不来了,但是不是现在。现在的话,爸爸和妈妈还要看着满红一点点长大呢。苏雯阿姨也一样啊,她也不会想现在有人说她死,她也要看着潘小多长大对不对?”
丁满红猛点头,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妈妈的意思了。俞雪晴把丁满红搂到怀里,轻声喃喃,如果有一天爸妈走了,回不来了,你可得靠自己活出精彩的人生啊。俞雪晴的声音很轻,她不知道丁满红有没有听到。
第二天,丁满红就拿着自己省下的几粒糖果去找苏雯阿姨道歉,结果得知潘小多躺在床上下不来,苏雯阿姨因为摔伤了正住院。丁满红就每天等,等着苏雯阿姨回到思鑫坊。
苏雯住了三天院后回到了思鑫坊,丁满红马上跑去潘小多家,结果看到家里来了很多人,大家都是来探望苏雯的,其中包括俞雪晴。
丁满红掏出准备了许久的两粒糖果,一本正经地跟苏雯鞠躬道歉,这当然是丁满红跟着大人的样子学的,她学得有模有样,但一个小孩子做出来,真是可爱的很,大家伙都在那笑的不行,都夸俞雪晴教出一个好女儿。俞雪晴不同意,说丁满红哪里好了,实在是顽劣,怎么管都管不好。大家就批评俞雪晴,说聪明的孩子都这样,总有很多异想天开的想法,你要是真什么都管住了,反而对孩子不好。
其实,俞雪晴说丁满红顽劣,一半是真心,一半是假意。丁满红的顽劣确实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在丁满红一岁前,俞雪晴就是思鑫坊最完美的象征,她做什么事情都周到有礼,大家都说不出任何问题来。可丁满红过了一岁可以到处走动后,这孩子就开始给她不停惹麻烦了,她隔山差五就要去给丁满红道歉,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但是,即便如此,她内心还是有一层欢喜的,因为她也明白,丁满红这孩子,玩闹归玩闹,但是真的机灵聪慧,而且丁满红玩闹之余也有她懂事的一面。
这时候,丁满红正在安慰卧床的潘小多,她告诉潘小多很快就可以一起玩了,潘小多却缩回床上,说是再也不想一起玩了,他可不想被打死。丁满红犯愁了,她最喜欢的玩伴就是潘小多了,如果少了潘小多,人生将不再精彩了。这时候潘小多说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妈妈是伤到哪了才去的医院。
丁满红当下表示这个答案她去问。丁满红于是去找苏雯打听,苏雯羞红着脸不肯说,她又去问其他大人,最终有人告诉了丁满红,苏雯伤到的是尾椎骨,就在屁股中间。
潘小多听丁满红说到尾椎骨后一脸茫然,丁满红恨铁不成钢,就说再帮他一个忙,她画给潘小多看。于是丁满红画了一个屁股,又在屁股连接处画了一个小三角。潘小多一看就明白了,直夸丁满红懂得真多。
没想到的是,潘小多能下床了后,竟然拿着这幅画跟杨艺、马飞、朱明伟他们解释他妈妈苏雯摔伤的部位,有些大人看到了,就问这幅画谁画的,潘小多马上供出了丁满红。
于是,这天下午苏雯就拿着这幅画找到了雪晴早饭店,她指着这幅画,很生气地说:“这是你家女儿画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俞雪晴看了眼,猜测道:“屁股?”
苏雯咬着牙:“全思鑫坊的人都知道了,这是我的尾椎骨!”
一旁的丁家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连忙道歉,然后跟苏雯说丁满红也不知道野哪里去了。俞雪晴则是赶紧请苏雯坐下,她马上烧一碗馄饨,让她慢慢等。
苏雯没答应,她把画留下了,说是让俞雪晴看着办,自己气冲冲回去了。俞雪晴和丁家民对视一眼,二人直摇头。
俞雪晴叹气道:“看你生了个好女儿!”
丁家民乐呵呵:“是你生了个好女儿!”
随后二人都大笑起来,二人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儿,丁家民忽然明白过来,他指着三角形大喊:“这,满红画的这个三角形是苏雯的尾椎骨?”
俞雪晴捶了他一下:“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刚才笑啥呢?”
此时,店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俞雪晴看到丁满红带着潘小多、马飞、朱明伟和杨艺从店门口跑过,她并没有拦阻,也没有呵止,她心中暗自期待丁满红可以快乐长大,希望丁满红可以一直这么无忧无虑。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这五年之于中国可谓是天翻地覆的五年,之于思鑫坊来说又何尝不是呢。这五年时间里,思鑫坊又添了十多名个体户,开起了各种各样的小店,杂货铺、理发店甚至还有玩具店,还有人学着温州人去了意大利的,也有跑去了深圳找机会的。
丁满红也由一个三岁小屁孩长成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了,并且正式进入了小学生的行列,读了一年级,可是她就是班上的学习氛围破坏者,因为她几乎整天就是在胡闹,老师想要批评她,却又总是下不去手,因为丁满红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老师让丁满红好好学习,要戒骄戒躁,结果丁满红却责怪老师教的太少,这些她一天就可以学完的东西,老师居然要分成半年交,她觉得这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见丁满红学习成绩好,有些家长就让孩子多跟丁满红接触,多跟她学习,但是丁满红的学习方法其他同学真的不适用,因为她的方法就是不学习,开学第一天她随便翻完了课本,基本上重要的知识点就学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她就是在玩闹,就是尽量在无聊的学习中找到一点乐趣,所以,当丁满红一入学就称霸一年级开始,她主要的小跟班们,马飞、朱明伟和杨艺的成绩都只能稳定在倒数前十,潘小多最惨,他常年稳定在倒数第一,无人可以撼动。
对于1986年的思鑫坊来说,还有一件事情热闹了整个思鑫坊,那就是丁家装了思鑫坊第一台家用电话。杭州有句老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讲的就是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随着改革开放解放了生产力,杭州城里大部分人家都装上了电灯了,但是电话这玩意儿那可比电灯“高贵”多了,也“没用”多了。
改革开放前,几乎只有大一点的企事业机关单位有电话,如今,我们有什么事情需要远程沟通的,一般都会说“等我下班再给你电话”,那时候则刚好相反,丁家民他们都会说“等我上班再给你电话”。
后来国家开始大力普及公用电话,这时候杭州市又走在了全国前列,短短几年时间就安装了几千部公用电话,人们很快就发现不用留到厂里打电话了,只要回家的路上,有公用电话亭,你就可以打电话。不过公用电话亭还是没那么方便,因为大部分公用电话亭都在大马路边上,往往离居民小区很远。
于是小区公用电话杂货部就应运而生了,那时候大一点的小区外面都有一个杂货部,比如思鑫坊坊子口的杂货部就是如此。杂货部里头,书刊报纸,香烟啤酒啥都有的卖,杂货部外,那就摆着两台电话,旁边竖一张硬板纸,上面手写一行字:公用电话。有什么急事,思鑫坊的人就跑到这里,先把电话拨过去,告诉对方找谁,然后报下这里的电话号码,接下来就是挂了电话等对方回拨。有时候,杂货部的人也会接到打来思鑫坊的电话,这时候他会记下打来的号码,要找的人的姓名,然后他就喊人通知一声,不一会儿就会听到有人边跑边喊:“等久了,等久了,这是找我的电话。”
徐淑芬没用过公用电话,心中痒痒,这天也想体验一把,就来到了杂货部,打了个电话给远在萧山的二女儿丁家欣,对方单位接通电话后,问了徐淑芬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就挂了电话让她等。等了三分多钟,徐淑芬手边的电话响了,把徐淑芬吓了一跳。这可不是比喻,而是她真的蹦了起来。
“这铃声有点响,吓到你了。”杂货部老板笑着致歉。
徐淑芬自嘲道:“别人到了我这岁数都耳背,老太婆我听力好,很惊讶吧?”
“那是那是……”
徐淑芬接通电话,就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带了一点杂音,听起来和现实中的声音不太一样,但仔细分辨又能分辨出确实是女儿的声音。
徐淑芬心想:这电话确实是个好东西,我去家欣家里可得坐车,坐车也要一天,这电话却可以把她当下的声音传过来。有什么急事的话,我们可以远隔千里就沟通好了,倒是省时省力。
“妈……妈……你说话呀,你没事吧?”
徐淑芬拿着电话只顾思索了,可把电话那头的丁家欣急着了,还以为徐淑芬出了啥事了呢。徐淑芬此时才回过神来,赶紧跟丁家欣说话,然而说到底她找丁家欣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试试公用电话,听听女儿的声音,这把丁家欣气笑了。丁家欣告诉她,若是想她了,她下个月就来思鑫坊探望。
那之后,徐淑芬时不时就会跟思鑫坊的老人们提起公用电话的事情,那些阿婆阿公们和徐淑芬岁数相仿,听了都说电话好,方便了大家。
那天她又跟马老爷子说起公用电话,马老爷子拄着拐杖,二人边走边聊。马老爷子哈哈大笑,说老早以前打电话,可是要去邮电局排队呀,现在走到坊子口就行了,确实方便了。
徐淑芬瞅瞅马老爷子,二人这边说边聊的功夫,不过往前走了十来米,徐淑芬心想,对你来说可没见方便啊……
这天晚上,丁家民和俞雪晴带着丁满红来到徐淑芬家。徐淑芬拉着丁满红给她从箱里拿酥饼,这酥饼是河坊街的老字号龙须酥,徐淑芬买了后自己不舍得吃,就收了起来,隔三差五的喊丁满红过来吃。
丁家民呵呵笑起来,神秘兮兮地跟徐淑芬说道:“妈,有个事要告诉你。”
“啥事?”徐淑芬心不在焉,见丁满红吃的满足,她又给丁满红拿了一块龙须酥。
丁家民又自顾自笑起来,说道:“大好事。”
徐淑芬这下来了兴致,问道:“说吧,别卖关子了。”
“我们家里要装电话了!”丁家民说完笑得更开心了。
徐淑芬提高了嗓音:“家里装电话?真的?”
俞雪晴点头:“真的。”
“贵不贵呀?”
丁家民伸出两根手指:“两千多呢,一开始搞预装的时候没报名,那时候只要三百多,当时就想着没什么用,街上不就有公用电话嘛。现在生意越做越好了,想装个电话,没想到价格涨这么高了。”
“两千多?”徐淑芬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她坐到床上,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缓下情绪。
俞雪晴笑了,说:“妈,没事,这钱我们出得起,今天过来跟您说一声,也是怕您明天看到了会担心。”
“明天?明天看到什么?”徐淑芬皱着眉看着二人。
丁满红此时满嘴龙须酥的碎屑,朗声说道:“明天就来装了!”
丁家要装电话了!这个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思鑫坊,这虽然不是杭州城最早的家用电话,但却是思鑫坊第一台家用电话,所以这一天的思鑫坊里里外外都透着过节一般的氛围。
到了丁家民预约的安装时间,思鑫坊的街坊邻里都跑来丁家凑热闹。可没想到的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却没见安装的师傅过来。丁家民急了,忙问俞雪晴这怎么办?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可话一出口,他自己却笑了说:“雪晴,你说好笑不好笑,约了装电话,到点了还没来装电话,我要打公用电话,问什么时候给我家装电话,像不像绕口令?”
俞雪晴白了他一眼道:“快去打电话!”
一会儿,丁家民急匆匆跑回来,说是安装电话的老师傅拉肚子来不了了,临时找了个小师傅过来装,应该马上就到了。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十来分钟后,小师傅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小师傅一看到丁家门口这么多人,脚下登时有点发软。
后来正式安装了,小师傅爬上电线杆接引电话线到丁家民家,这个过程中,他听到下面一堆围观的人在窃窃私语,有人说会不会摔了,有人说会不会电到,说得小师傅心里发毛;后来要在墙上破个洞,把电话线引到屋内,小师傅又听到有人说这怕是承重墙,破个洞会不会有危险;再后来开始接电话机了,又有人在那嘀咕,这个小师傅看岁数还真的是个小师傅,他接的电话能用吗?
小师傅终于急了,他丢下电话机和说明书,气鼓鼓说道:“不装了,你们这么多意见,你们自己装吧。”
丁家民傻眼了:“小师傅,我什么都没说呀?”
小师傅一想也是,这丁家民确实一直陪在他身边,尽心尽责的帮忙,也没说过一句坏话。但他来的时候已经战战兢兢,此刻更是畏畏缩缩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单独出来装电话,他已经觉得自己装不了了。
小师傅苦着脸说:“实话跟您说,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装电话,我怕是搞不定了。”
丁家民一听,马上鼓励他:“别怕,小师傅,谁没个第一次呢。”
“可我经验太少了。”
“你这么想吧,你师傅是不是管我们这片区域?那他装过多少台电话了?”
小师傅一琢磨,脸上微微有了笑意:“好像,好像也才十几台……”
“那不就是了嘛,你经验没比他少多少。”
小师傅顿时有了底气,他继续安装起来,遇到不明白的,还翻起了说明书,这下围观者又有话要说了,但还没开腔,丁家民就上前让他们别说话,让小师傅安静的思考。众人明白过来,都开始安静地看着。
就这样,电话机也接好了,小师傅随后皱着眉,拿着说明书给丁家民看。
“大哥,我书读的不多,这几个字我不认识,你给我看看,这说的啥?”
丁家民瞅了一眼,拿上说明书往厨房走:“这得问我老婆。”
最后还是俞雪晴告诉了他们这几个字的读音和意思,丁家民和小师傅就乐呵呵地一起回到电话机旁忙活起来,不多时,小师傅长舒一口气:“装好了,你打个电话试试。”
大伙一听都高兴坏了,纷纷起哄让丁家民赶紧打个电话试试。
丁家民本来得意洋洋,左右踱步,可面上的表情却逐渐由得意转为了犯难。
“我没记得什么电话号码呀……”丁家民苦着脸跟众人说,这时候他灵机一动,想起今天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最容易记的电话号码。
于是丁家民拿起话筒,郑重的拨通了这个只有三个数字组成的号码:110。
原来那个时候,杭州开始在全市推广全新的报警号码110,当时为了达到最大的推广效果,几乎在所有报纸媒体上做了广告。
电话响了三下后,那边就接通了。
“喂,同志,您有什么要报案吗?”
“没没没……我就是家里刚装了电话,打个电话试一试……这声音还清晰吗?有没有杂音?”
电话那头的警察同志显然是被气到了,他说道:“同志,这是报警电话,不是聊天热线,你知道吗?”
丁家民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警察同志,真的对不起,我保证没有下次,我真的只是想试试电话,我想不起其他号码呀。”
“这次我不罚你,下次再这样我就要上门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保证没有下次。”丁家民诚恳地道歉。
“行了,那就这样。哦,对了,没有杂音,声音很清晰!”
丁家民没想到警察同志最后会这么说,登时心头一热,对着话筒喊:“感谢警察同志”。喊了一句,他才发现对方已经挂了电话了。丁家民也挂掉电话,回头看着忧心忡忡的众人,显然,大家知道他打了报警电话,心头都担忧起来,生怕他给警察抓了去。
丁家民清清嗓子说道:“警察同志说,没有杂音,声音很清晰。”
这可把大伙给逗乐了,大家都说警察同志说的话,那是最靠谱的,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小师傅的电话安得非常的好。小师傅也是受宠若惊,俞雪晴还出来喊他吃了饭再走,小师傅连忙推辞,临走前一个劲跟丁家民表示,若是有什么问题,随时给他单位打电话,他随叫随到。
丁家民还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居然是警察同志帮他试电话。俞雪晴就批评他了,说他这次的行为涉嫌违法了,他这就是在浪费警力,警察同志要是较真一点是可以把他抓起来的。丁家民吓了一跳,当即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丁家民没有想到的是,家里装的这台电话打出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电话,居然还是110。
这是在五天后了。
那天傍晚,丁家民和俞雪晴还在雪晴早饭店忙碌,经过二人这五年的打拼,特别是俞雪晴辞了工作全身心打理雪晴早饭店之后,早饭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简直可以说是方圆十里内最负盛名的早饭店了,店里的镇店之宝,也从单一的腌菜包,增加到了西湖小馄饨,玲珑烧麦,雪菜肉丝面等等,这些招牌美食都是俞雪晴开发的。
这时候丁满红慌张的跑来喊道:“爸爸,妈妈,家里遭贼了。”
丁家民和俞雪晴赶紧跑回屋,果然见到家里一片狼藉。丁满红说,她放学回来就看到这副样子了。俞雪晴赶紧跑到卧室,打开卧室衣柜底部的大箱子,随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丁家民追上来问道怎么了,俞雪晴流着泪道:“钱全被偷了。”
丁家民脚一软,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我们有多少钱?”
俞雪晴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万多,准确地说是一万一千三百六十二。”
丁家民顿觉呼吸急促,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
“一万……一万一千三百六十二……这么说,我们是万元户了?”
俞雪晴点头,她擦掉眼泪,柔声说道:“家民,我们是万元户了。”
丁家民觉得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他去看俞雪晴,觉得俞雪晴整个人开始模糊起来,再去看丁满红,又看到丁满红只剩影子在那里左右浮动。
丁家民心里咒骂了几句,觉得自己简直万分悲催了,他可能是杭州历史上最悲催的万元户了,在知道自己是万元户的当下,他竟然已经是个穷光蛋了。
但丁家民知道自己要马上恢复过来,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得挺得住。所以他强撑着上前扶起俞雪晴,告诉她,现在他们三人需要一起想一想遭贼的线索,然后他要马上报警。
一家三口仔细一琢磨,案发经过大体就推导出来了,这失窃应该是在一大早他们去早饭店忙碌,丁满红出发去上课之后。这时候天还没完全亮,思鑫坊走动的人也不多,所以才被小偷得逞了。这么一说,丁满红猛然想起来,早上的时候,潘小多过来找她上学,二人出门时曾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那人不是思鑫坊的人,样子也很有特点,他的嘴巴上有一颗痦子。
丁家民一听,原来丁满红和潘小多是目击者,他们所说的这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小偷。这样一来,丁家民马上拨通了110报警,接起电话的还是那位警察同志。
丁家民一急,之前组织的言语竟然都说不出来了。
“警察同志……我……我……报警!”
“你要报什么警,同志,你可以慢点说。”
“我……我是万元户……”
“我知道了,你是万元户,然后呢?”
丁家民涨红了脸,向俞雪晴投以求助的目光,俞雪晴摸着他的手,轻声说:“慢点说,别急。”
丁家民于是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我是万元户……声音还清晰吗?有杂音吗?”
电话那头的警察一下子听出来了:“是你啊,大哥,我已经知道你是万元户了,你的声音也很清晰!但你能再说点其他信息吗?你要报什么警?”
“被偷了,全被偷了,我本来是万元户的,可现在我所有的钱全被偷了!”丁家民一口气说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没想到的是,早饭店重新开张那一天宾客云集。思鑫坊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人来店里点包子吃,大多数还点得都是最贵的香菇肉馅包。大家都和以前一样日常寒暄,除此以外什么都没说。俞雪晴心里暗自感激,好几次差点落泪,这时候她都背过身去,用围裙擦眼角。
后来孙婆来了,她也点了份肉包子,俞雪晴就擅作主张,给她做了一碗肉馄饨,亲自端到她的饭桌前。孙婆呵呵笑,说丁家娘子就是体贴人,她就剩三颗牙了,咬不动肉包子了。
俞雪晴问她思鑫坊是不是已经传遍了他们早饭店买到死猪肉的事情了,孙婆笑着说:“我当时就跟他们说呀,雪晴早饭店为什么差点倒闭呀,那不就是家民不肯用死猪肉嘛。家民我们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的脾性我们最清楚了。”
孙婆看看俞雪晴:“雪晴啊……我老太婆说的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俞雪晴红着眼眶,她当然知道,思鑫坊的百年岁月,孙婆可是几乎完整看过来的,事实上,只差一年,孙婆就可以真正见证思鑫坊的百年岁月了。
孙婆吃了馄饨后,又问了丁满红的近况。孙婆说她最近身体不大好,很少动弹,可她还是记挂丁满红这个丫头。
俞雪晴笑着说丁满红这个孩子顽皮的很,她和丁家民觉得头疼不已。特别是最近,可能是丁满红大脑发育更快了的关系,她记忆更好了,理解能力也更强了,不仅把丁家民给她读的航天知识记了个七七八八,而且读报似乎已经无法满足她的求知欲了,她天天嚷着要去读书,要成为科学家,可她这个岁数,离上学还早得很呐。
听说丁满红要成为科学家,孙婆笑得合不拢嘴,连说咱们思鑫坊要是真出了个科学家,那真是不得了的事情,人家都以为思鑫坊老了,我倒要说思鑫坊新着呢,我们有个体户,我们还会有科学家,你说新不新?
孙婆看着四下无人,还偷偷摸摸告诉她,如果说思鑫坊这批孩子里真有人能成为科学家,她是顶看好满红的。
这天晚上,俞雪晴就跟丁家民说了孙婆对丁满红的夸赞,丁家民听了很高兴,说他正打算去学校帮丁满红通融,让她可以旁听一下幼儿园的课。丁家民认为这样或许可以发掘丁满红的天赋。他是打心眼里认为,丁满红一定能成为一名女宇航员。
俞雪晴并不同意,她觉得把3岁多的丁满红放幼儿园,哪怕是旁听,也有可能是拔苗助长。但这一回,丁家民又自作主张了,在他的联系下,丁满红进了红旗幼儿园旁听,但只去了两天,园长找丁家民,让他把丁满红接走,还说什么小庙容不下大菩萨。
丁家民没办法,接回丁满红时就问她到底在教室里做了什么,丁满红皱眉,不承认自己有做什么错事,她就是上课时跟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课程太无聊,太简单了,很笨……
丁家民一听乐了,就去求自己小学母校的校长,希望能够让丁满红旁听几节一年级的课,而他自己则问俞雪晴告假,偷偷躲在教室窗外看。结果他看到丁满红进了一年级的教室后,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板凳往讲台边上一摆,津津有味的听起课来,不吵也不闹。
但是,这样的日子也只持续了一个多月,丁满红就又把老师惹毛了,因为丁满红嫌弃老师课程上的太慢了,老是翻来覆去讲一样的内容,而她感兴趣的知识,老师总是一问三不知。丁满红就被老师批评了,结果当天丁满红就煽动这批比她大五岁的孩子逃课……
校长又找丁家民,说了句小庙难容大菩萨,丁家民无奈,只能把丁满红接回了家里,这下子丁满红就更无聊了,再加上一连三十多天的闷热无雨,丁满红小小年纪,第一次生出了生无可恋的感觉。
就是在这时候,俞雪晴辞职了!
俞雪晴辞职的消息在思鑫坊炸开了锅,之前,整个思鑫坊都知道俞雪晴要当杭氧厂的干部了,谁也没想到俞雪晴会选择辞职,转而当一个小小的个体户。很多人都为俞雪晴不值,认为个体户怎么都没法和一家大企业的干部相比。
提拔俞雪晴的徐主任,更是主动找到了俞雪晴家里,气愤地对她破口大骂。徐主任告诉俞雪晴,她的机会独一无二,杭氧厂为了培养她,也是花了极大的心血,可她却选择当一个个体户,而放弃成为大企业干部的机会,这是对企业不付责任,对社会不负责任,更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然而俞雪晴还是坚持己见,她是下定了决心,接下来要和丁家民一起真正把雪晴早饭店经营起来,她要把这家早饭店打造成思鑫坊的百年老店,她要丁满红长大后也为她父母骄傲。
这一次连丁家民都不支持她,认为俞雪晴牺牲太大了,可俞雪晴并不这么认为,她告诉丁家民,时代在变化,要把握时代脉搏,她并不是在为丁家民和这个家牺牲,而是她真的认为,个体户的好时代来临了。她还拿出了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则新闻给丁家民看,丁家民一看,发现新闻是说萧山出了一个万元户,就是一个个体户,还说新华社发了通稿,明确说个体户是国民经济的有益补充。丁家民笑了,他抱着俞雪晴,告诉她,不管是为了帮助他,还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梦想,他都感谢俞雪晴。末了,丁家民还乐呵呵说道:“要是成了万元户,那就太好了,我怕是在做梦吧!”
那天早上,丁满红是被雨声吵醒的,她惊喜的叫醒了俞雪晴,又惊喜的叫醒了丁家民。
“落雨了!落雨了!”
3岁的的丁满红期待这场雨已经很久了,连续三十多天的高温对于丁满红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她曾琢磨过各种办法,让自己在跑动那么多的情形下,不至于热的发慌,然而无论是蒲扇还是凉水都没有用。所以那个时候,她已经得出结论:唯一能让高温降下来的办法就是下雨。
看着窗外的磅礴大雨,俞雪晴夫妇相视而笑,无巧不成书,今天早饭店本来也安排了歇业,因为他们打算带上丁满红去西湖玩。
二人还在收拾东西呢,丁满红已经套上了小雨鞋,跑出大门在弄堂里跑来跑去了。
“快点,快点!”丁满红不时催促。
俞雪晴夫妇撑着伞走出来时,正看到婆婆徐淑芬披着雨衣,急匆匆跑过来。
“妈,怎么了?”丁家民把丁满红拉到自己身边,不让她到处乱跑。
“孙婆走了。”徐淑芬面色凝重。
俞雪晴很吃惊,她眼眶一红,随即让丁满红和丁家民先回屋,她要去孙婆家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丁满红没想到自己期盼很久的西湖之行就这样取消了,顿时不乐意了,她坐在饭桌前,隔着窗户看外面雨越下越大。
丁家民看俞雪晴没回来,就让丁满红乖乖呆着,自己也跑去孙婆家帮忙了。丁满红爬上窗台,看着窗外的磅礴大雨,无聊至极的她竟然开始想要知道这雨滴落下来的冲击力究竟有多大,她皱眉思索,琢磨这个冲击力应该怎么计算。
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她马上套上雨鞋和小雨衣就往外跑。她很快发现,这声音来自于孙婆家。
孙婆家门口围满了人,丁满红往里面挤了挤,就看到了潘小多、朱明伟、马飞和杨艺,原来他们四个早先一步已经跑来了这里。四人都套着各色小雨衣,此刻正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大人们在孙婆屋内干嘛。
丁满红对屋内的情况没兴趣,就跟大家说她刚才找到了计算雨滴冲击力的算法了,她还给这个冲击力命名了一个计量单位,叫一石。结果大家都不理睬她。丁满红不悦,就大声说“十下雨滴的冲击力等于一石”,因为她刚才看到自己家里养的鸭子,被大雨滴了二十下后就跑回屋檐下了,而她上次拿小石子丢鸭子,丢了两块石子,鸭子就跑了,所以她得出结论:十下雨滴等于一块石子,也就是一石。
然而,大家虽然被丁满红的大嗓门吓到了,没再说话,可还是没有人对雨滴的冲击力表现出任何兴趣。丁满红不高兴地看着众人,潘小多低声说:“大家都想知道孙婆怎么了。”
丁满红哼了声,“自己进去看不就知道了?”
“我妈不让我进去。”
“我也是……”显然几个小孩子都被父母禁止进入孙婆屋内。
丁满红一听,径直往人堆里钻,然后她就看到了屋里的情况:孙婆安详地躺在门板上,而门板放在两张长凳上,长凳则在大厅中央。孙婆跟前,有两个女的跪在那里,女人明明已经有白发了,却哭个不停。而在另外一侧,几个穿着黄袍的人在那敲锣打鼓念念有词,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丁满红钻出来后,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大家,最后大家明白过来:孙婆这是死了。
这天晚上开始,连着七天,丁满红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孙婆安静地躺在门板上,然后走进几个人,开始跪在孙婆面前哭。
第七天早上,丁满红见父母又去孙婆家了,她就跑去找潘小多,她觉得再不解决这个情况,自己可能这辈子都要梦到孙婆了。
在潘小多家门口,丁满红见大门敞开着,就透着门缝往里面瞧,结果正看到苏雯和曾芹在里屋聊得热火朝天。
原来今天孙婆出殡,苏雯因为生肖相冲,所以就留在家里,和同样生肖相冲的曾芹聊上了。
丁满红在门口听到苏雯哈哈笑着,夸曾芹是思鑫坊最漂亮的女人,比俞雪晴漂亮,只是俞雪晴有生意头脑,会打造自己,而曾芹唱戏的时代离现在太久了,最近又和大家接触太少,所以才被冷落了。但这些话茬曾芹都不接,只是说自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也觉得杨天宝没出息。
丁满红马上撅起了小嘴,哼了一声,心中一百个不高兴,丁满红觉得,曾芹阿姨说难看确实不难看,但怎么都没法和俞雪晴比!毕竟,在丁满红心目中,妈妈俞雪晴可是思鑫坊第一美女!
苏雯听到声响,出来查看,这就看到丁满红站在门口。
“你个小屁孩呀,走路怎么不带声呢?”
“我是丁满红,我不是铃铛!”面对苏雯的责备,丁满红选择了反击,一时间把苏雯噎得说不出话。她喊出了潘小多,让潘小多陪着丁满红玩去。
丁满红和潘小多走后,苏雯又开始和曾芹聊天,曾芹确实是大美女,浓眉大眼,她和杨天宝以前都是戏剧团的越剧演员,虽然不唱戏已经很多年了,但身材样貌依然保持的很好,怎么都看不出来,她现在居然是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苏雯也替曾芹惋惜,说她这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曾芹离开后,苏雯准备生火做饭,不想却听到屋外传来了哭喊声。她仔细一听,这里中竟然有自家儿子潘小多的声音。
她慌忙往屋外跑,打开大门一看,登时气得差点当场去世。
——丁满红和潘小多二人在门口堆了一个坟墓一样的小土堆,二人跪在土堆前,竟然正在哭坟!
“苏阿姨啊,你怎么就走了呀!”丁满红竟然学着孙婆女儿哭坟的样子哭上了。
“妈,你快回来吧!妈,你怎么就走了呀!妈,你走了我怎么活——”潘小多也跟着又是拜,又是哭,最后的“活”这个地方,居然还呛到了自己,这让他的哭喊更具真实性。
朱明伟、马飞和杨艺跪在二人身后,他们学的就没有丁满红和潘小多那么像了,但也很认真的边拜边哭。
“苏阿姨啊,你回来了!”丁满红看到苏雯,冲她伸出手,痛苦的大喊!
此时,给孙婆出殡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家看到苏雯家门口的阵仗,顿时都明白过来,八成是丁满红他们几个小屁孩偷偷跟着去看了孙婆出殡,所以回来就给玩上了。丁满红他们有样学样,不仅哭坟的样子学了个七成像,连哭坟的话都说的有模有样,委实令人哭笑不得。
“丁满红!潘小多!”苏雯气急败坏,一把抓住二人的小胳膊就把他们拎了起来,说是要去找俞雪晴评理算账!
邻居赶紧劝说,都是三岁的孩子,他们哪懂得哭坟的意思啊,这不就是觉得好玩,有样学样嘛。
“我还没死呢,还活得好好的,还有呼吸的!我儿子搁门口给我哭坟,你说多晦气!太晦气了!”苏雯气得胸脯不停起伏。
“童言无忌,你别和孩子们计较。”马老爷子也赶紧劝和,他还差人赶紧去把丁家民他们喊过来。
苏雯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手上一松,竟然被丁满红给挣脱了。
“你回来!跟我找你妈评理去!”苏雯大喊。
丁满红也不说话,就狠狠地看着苏雯,看的苏雯心里发毛。眼看苏雯眼泪就要落下来了,俞雪晴和丁家民挤了进来。
丁家民抱起了丁满红,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道:“满红,你又闯祸了!”
丁满红第一次挨父亲打,整个人呆住了,也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咕噜噜打转,丁家民原本想打第二下的,这一看就打不下去了,自己也是红了眼眶,赶紧抱着丁满红就往家走。
俞雪晴则是让其他孩子赶紧跟父母回家,自己则拉着苏雯和潘小多进了屋,她先是了解情况,苏雯说完后,她狠狠的自责了一番,说都是自己管教无方,苏雯见俞雪晴这么自责,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大半,就开腔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她不再计较。
见苏雯总算消了气,俞雪晴这才安下心来,心中也暗暗下了决心,这次回去不管丁家民如何帮着丁满红求饶,这顿“棍棒伺候”是绝对不能省了。
离开苏雯家时,俞雪晴再次嘱咐,千万不要打潘小多,她太熟悉潘小多的个性了,他就是什么都听丁满红的,虽然潘小多有参与哭坟,哭得也是潘小多的亲妈,但是潘小多顶多只能算从犯,主犯绝对是丁满红。
苏雯对天发誓自己绝不打骂潘小多,俞雪晴这才安心离开。
俞雪晴离开后,苏雯看着门口的土堆,越瞧越不舒服,就拿着铲子去铲,结果脚下一滑,竟然把尾椎骨给摔伤了。
当晚思鑫坊的街坊邻里都清楚听到了潘小多的哭声,哭的惊天动地,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俞雪晴事后还去质问苏雯,可苏雯一边捂着屁股哀嚎,一边说她真没动手打潘小多,动手的是潘正义。反正这一顿打,潘小多在家里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可以下床走动。
当天俞雪晴回到家中,就看到丁满红和丁家民坐在饭桌前等她。
俞雪晴抄起扫帚,让丁满红乖乖走过来挨打,丁满红真的被母亲的样子吓到了,摇着头不敢上前。
丁家民赶紧抢过俞雪晴手里的扫帚,然后示意丁满红过来求饶。丁满红却倔强的摇头,奶声奶气地说:“我不。”
这句话更加令俞雪晴火冒三丈,她脾气上来了,一下走到丁满红跟前,扬手就要打,不过丁家民又冲上来拦住她,一把拽住了她举起扫帚的胳膊。
“我已经跟满红讲过哭坟是怎么回事了,满红也已经知道错了,对不对?满红知道这次不应该对着苏雯阿姨哭坟……”
“让满红自己说。”
“满红,快跟妈妈道歉,要不然妈妈真要打你了啊!”
丁满红这下有点怂了,她跳下板凳,走到俞雪晴跟前说:“我错了。”
俞雪晴道:“错在哪了?”
俞雪晴气鼓鼓地放下扫帚,让丁家民从自己胳膊上下来,他这样拽着自己的胳膊,她是真的没力气支撑了。
丁满红一看,觉得自己安全了,当下摇头道:“不知道。”
俞雪晴哼了一声:“行,我不打你,但你必须好好想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不清楚就不准睡觉!”
俞雪晴下了这样的命令,丁家民也不敢反抗。但是丁满红的脾气实在是倔强,除了说过刚才那一句“我错了”之外,竟然再没承认过一次错误,更别提说自己错在哪了。
眼看到了睡前读物时间,丁家民乘俞雪晴洗漱的功夫,偷偷溜出房间,却被卫生间里的俞雪晴喊住,让他快点读完,只给他十分钟时间,到了就回屋睡觉。
丁家民叹了口气,拿上《丁家航天摘抄》跑去了客厅,丁满红此刻还是噘着嘴,眉头紧皱,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
丁家民假意给她读文摘,实则轻声提醒她,让她乖乖跟妈妈道歉,这样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但是丁满红脾气特别倔强,死活不肯道歉,丁家民被逼急了,就威胁她说:“如果你不道歉,爸爸和妈妈就给你生个弟弟,到时候,爸爸和妈妈就不爱你了。”
丁满红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两个小手握紧成了拳头,她别过头去,干脆不再理丁家民。此时,丁家民听到卧室里传来俞雪晴的喊声,他忧心忡忡的往卧室走,心中无比担心丁满红,他担心这样下去,丁满红要人生中第一次在客厅过夜了。
没想到的是,丁满红没有在客厅过夜,她直接选择了“离家出走”。丁家民和俞雪晴是在凌晨两点多去客厅跟丁满红妥协时,发现了丁满红离家出走的。这可把二人急坏了,起先二人并不认为她是离家出走,还以为她藏在家里什么地方睡着了,夫妇二人就开始找,但哪里都没有丁满红的影子。紧接着,俞雪晴发现大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上,而她记得自己晚上是关好了大门的,而丁家民则紧张地跑到门口,说丁满红的帽子不见了。
俞雪晴一下子明白过来,丁满红这个小丫头真的离家出走了,临走前还戴上了帽子。
俞雪晴和丁家民赶紧出去寻找,丁家民还去叫醒了徐淑芬,三人分头找,大家都很担心丁满红这么一个小孩大半夜在外面遇到坏人。最后还是徐淑芬在苏雯家门外的弄堂里发现了睡着了的丁满红,虽然这次离家出走的距离不过几十米,但徐淑芬还是心疼的不行,她狠狠训了俞雪晴一顿。
俞雪晴也没想到本来是自己训丁满红的,回头却自己挨了徐淑芬一顿训,她就训了丁家民一顿,因为要不是丁家民说什么生弟弟的事情让丁满红伤心了,丁满红绝对不至于离家出走。丁家民蓦然发现自己生活在食物链最底端,他可没人可以教训,端的是凄凄惨惨戚戚。
丁满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发现母亲俞雪晴坐在在身边抓着她的手,身子却靠着床边,微微打着瞌睡。丁满红轻声喊:“妈妈,我错了。”
俞雪晴被丁满红叫醒了,她笑着摸摸丁满红的额头。
“幸好你戴了帽子,没发烧。”
“妈妈说过,晚上出去要戴帽子。”丁满红咯咯笑了。
俞雪晴故意扳着脸,让丁满红去吃午饭,一会带她去一个地方。丁满红吃饭的功夫,俞雪晴从抽屉里拿出了孙婆当年为丁满红求的上上签。
饭后,俞雪晴就带着丁满红去了孙婆坟头。俞雪晴告诉丁满红,死亡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意味着最大的伤痛,意味着永别。所以,在我们国家,死亡是最神圣的事情之一,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仪式和祭奠,其中就包括丁满红昨天恶意玩闹的哭坟。
俞雪晴把上上签递给丁满红,她说,这张签就是丁满红出生那天,孙婆给她求来的。俞雪晴跟丁满红说了孙婆对她的喜爱和关心,也说了爷爷丁宪倧去世时,一家人的悲伤,有些事情,她也知道丁满红这个年纪还不会懂,但是她还是说了。俞雪晴最后告诉丁满红,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诅咒别人死亡,是很坏的事情。
丁满红看着孙婆的坟墓,突然打了一个机灵,她想起来孙婆以前总是很疼她,
在她的记忆中,孙婆一直都是很老的样子,她脸上的手上的皮肤都皱了下来,身上是一个接一个的老年斑。丁满红还记得,前不久孙婆看到她,还把她喊住,自己回屋里拿出了一份牛皮糖给她吃。丁满红兴奋地接过牛皮糖,却在看到孙婆手臂上的老年斑后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了,脸色铁青,回到家吃完了整个牛皮糖才回过神来。即便如此,丁满红还是很清楚的知道:孙婆很疼爱她。
无论多小的孩子,他们天生都有一种感觉,他们总是能清晰的分辨出,哪些人是疼爱她的,哪些人不是。
丁满红握紧上上签问道:“妈妈,孙婆回不来了吗?”
“是的。”
丁满红颤抖着问道:“妈妈……妈妈和爸爸,会死吗?”
俞雪晴微微一笑,握紧丁满红的手说:“爸爸和妈妈有一天也会死,也会回不来了,但是不是现在。现在的话,爸爸和妈妈还要看着满红一点点长大呢。苏雯阿姨也一样啊,她也不会想现在有人说她死,她也要看着潘小多长大对不对?”
丁满红猛点头,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妈妈的意思了。俞雪晴把丁满红搂到怀里,轻声喃喃,如果有一天爸妈走了,回不来了,你可得靠自己活出精彩的人生啊。俞雪晴的声音很轻,她不知道丁满红有没有听到。
第二天,丁满红就拿着自己省下的几粒糖果去找苏雯阿姨道歉,结果得知潘小多躺在床上下不来,苏雯阿姨因为摔伤了正住院。丁满红就每天等,等着苏雯阿姨回到思鑫坊。
苏雯住了三天院后回到了思鑫坊,丁满红马上跑去潘小多家,结果看到家里来了很多人,大家都是来探望苏雯的,其中包括俞雪晴。
丁满红掏出准备了许久的两粒糖果,一本正经地跟苏雯鞠躬道歉,这当然是丁满红跟着大人的样子学的,她学得有模有样,但一个小孩子做出来,真是可爱的很,大家伙都在那笑的不行,都夸俞雪晴教出一个好女儿。俞雪晴不同意,说丁满红哪里好了,实在是顽劣,怎么管都管不好。大家就批评俞雪晴,说聪明的孩子都这样,总有很多异想天开的想法,你要是真什么都管住了,反而对孩子不好。
其实,俞雪晴说丁满红顽劣,一半是真心,一半是假意。丁满红的顽劣确实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在丁满红一岁前,俞雪晴就是思鑫坊最完美的象征,她做什么事情都周到有礼,大家都说不出任何问题来。可丁满红过了一岁可以到处走动后,这孩子就开始给她不停惹麻烦了,她隔山差五就要去给丁满红道歉,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但是,即便如此,她内心还是有一层欢喜的,因为她也明白,丁满红这孩子,玩闹归玩闹,但是真的机灵聪慧,而且丁满红玩闹之余也有她懂事的一面。
这时候,丁满红正在安慰卧床的潘小多,她告诉潘小多很快就可以一起玩了,潘小多却缩回床上,说是再也不想一起玩了,他可不想被打死。丁满红犯愁了,她最喜欢的玩伴就是潘小多了,如果少了潘小多,人生将不再精彩了。这时候潘小多说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妈妈是伤到哪了才去的医院。
丁满红当下表示这个答案她去问。丁满红于是去找苏雯打听,苏雯羞红着脸不肯说,她又去问其他大人,最终有人告诉了丁满红,苏雯伤到的是尾椎骨,就在屁股中间。
潘小多听丁满红说到尾椎骨后一脸茫然,丁满红恨铁不成钢,就说再帮他一个忙,她画给潘小多看。于是丁满红画了一个屁股,又在屁股连接处画了一个小三角。潘小多一看就明白了,直夸丁满红懂得真多。
没想到的是,潘小多能下床了后,竟然拿着这幅画跟杨艺、马飞、朱明伟他们解释他妈妈苏雯摔伤的部位,有些大人看到了,就问这幅画谁画的,潘小多马上供出了丁满红。
于是,这天下午苏雯就拿着这幅画找到了雪晴早饭店,她指着这幅画,很生气地说:“这是你家女儿画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俞雪晴看了眼,猜测道:“屁股?”
苏雯咬着牙:“全思鑫坊的人都知道了,这是我的尾椎骨!”
一旁的丁家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连忙道歉,然后跟苏雯说丁满红也不知道野哪里去了。俞雪晴则是赶紧请苏雯坐下,她马上烧一碗馄饨,让她慢慢等。
苏雯没答应,她把画留下了,说是让俞雪晴看着办,自己气冲冲回去了。俞雪晴和丁家民对视一眼,二人直摇头。
俞雪晴叹气道:“看你生了个好女儿!”
丁家民乐呵呵:“是你生了个好女儿!”
随后二人都大笑起来,二人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儿,丁家民忽然明白过来,他指着三角形大喊:“这,满红画的这个三角形是苏雯的尾椎骨?”
俞雪晴捶了他一下:“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刚才笑啥呢?”
此时,店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俞雪晴看到丁满红带着潘小多、马飞、朱明伟和杨艺从店门口跑过,她并没有拦阻,也没有呵止,她心中暗自期待丁满红可以快乐长大,希望丁满红可以一直这么无忧无虑。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这五年之于中国可谓是天翻地覆的五年,之于思鑫坊来说又何尝不是呢。这五年时间里,思鑫坊又添了十多名个体户,开起了各种各样的小店,杂货铺、理发店甚至还有玩具店,还有人学着温州人去了意大利的,也有跑去了深圳找机会的。
丁满红也由一个三岁小屁孩长成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了,并且正式进入了小学生的行列,读了一年级,可是她就是班上的学习氛围破坏者,因为她几乎整天就是在胡闹,老师想要批评她,却又总是下不去手,因为丁满红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老师让丁满红好好学习,要戒骄戒躁,结果丁满红却责怪老师教的太少,这些她一天就可以学完的东西,老师居然要分成半年交,她觉得这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见丁满红学习成绩好,有些家长就让孩子多跟丁满红接触,多跟她学习,但是丁满红的学习方法其他同学真的不适用,因为她的方法就是不学习,开学第一天她随便翻完了课本,基本上重要的知识点就学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她就是在玩闹,就是尽量在无聊的学习中找到一点乐趣,所以,当丁满红一入学就称霸一年级开始,她主要的小跟班们,马飞、朱明伟和杨艺的成绩都只能稳定在倒数前十,潘小多最惨,他常年稳定在倒数第一,无人可以撼动。
对于1986年的思鑫坊来说,还有一件事情热闹了整个思鑫坊,那就是丁家装了思鑫坊第一台家用电话。杭州有句老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讲的就是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随着改革开放解放了生产力,杭州城里大部分人家都装上了电灯了,但是电话这玩意儿那可比电灯“高贵”多了,也“没用”多了。
改革开放前,几乎只有大一点的企事业机关单位有电话,如今,我们有什么事情需要远程沟通的,一般都会说“等我下班再给你电话”,那时候则刚好相反,丁家民他们都会说“等我上班再给你电话”。
后来国家开始大力普及公用电话,这时候杭州市又走在了全国前列,短短几年时间就安装了几千部公用电话,人们很快就发现不用留到厂里打电话了,只要回家的路上,有公用电话亭,你就可以打电话。不过公用电话亭还是没那么方便,因为大部分公用电话亭都在大马路边上,往往离居民小区很远。
于是小区公用电话杂货部就应运而生了,那时候大一点的小区外面都有一个杂货部,比如思鑫坊坊子口的杂货部就是如此。杂货部里头,书刊报纸,香烟啤酒啥都有的卖,杂货部外,那就摆着两台电话,旁边竖一张硬板纸,上面手写一行字:公用电话。有什么急事,思鑫坊的人就跑到这里,先把电话拨过去,告诉对方找谁,然后报下这里的电话号码,接下来就是挂了电话等对方回拨。有时候,杂货部的人也会接到打来思鑫坊的电话,这时候他会记下打来的号码,要找的人的姓名,然后他就喊人通知一声,不一会儿就会听到有人边跑边喊:“等久了,等久了,这是找我的电话。”
徐淑芬没用过公用电话,心中痒痒,这天也想体验一把,就来到了杂货部,打了个电话给远在萧山的二女儿丁家欣,对方单位接通电话后,问了徐淑芬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就挂了电话让她等。等了三分多钟,徐淑芬手边的电话响了,把徐淑芬吓了一跳。这可不是比喻,而是她真的蹦了起来。
“这铃声有点响,吓到你了。”杂货部老板笑着致歉。
徐淑芬自嘲道:“别人到了我这岁数都耳背,老太婆我听力好,很惊讶吧?”
“那是那是……”
徐淑芬接通电话,就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带了一点杂音,听起来和现实中的声音不太一样,但仔细分辨又能分辨出确实是女儿的声音。
徐淑芬心想:这电话确实是个好东西,我去家欣家里可得坐车,坐车也要一天,这电话却可以把她当下的声音传过来。有什么急事的话,我们可以远隔千里就沟通好了,倒是省时省力。
“妈……妈……你说话呀,你没事吧?”
徐淑芬拿着电话只顾思索了,可把电话那头的丁家欣急着了,还以为徐淑芬出了啥事了呢。徐淑芬此时才回过神来,赶紧跟丁家欣说话,然而说到底她找丁家欣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试试公用电话,听听女儿的声音,这把丁家欣气笑了。丁家欣告诉她,若是想她了,她下个月就来思鑫坊探望。
那之后,徐淑芬时不时就会跟思鑫坊的老人们提起公用电话的事情,那些阿婆阿公们和徐淑芬岁数相仿,听了都说电话好,方便了大家。
那天她又跟马老爷子说起公用电话,马老爷子拄着拐杖,二人边走边聊。马老爷子哈哈大笑,说老早以前打电话,可是要去邮电局排队呀,现在走到坊子口就行了,确实方便了。
徐淑芬瞅瞅马老爷子,二人这边说边聊的功夫,不过往前走了十来米,徐淑芬心想,对你来说可没见方便啊……
这天晚上,丁家民和俞雪晴带着丁满红来到徐淑芬家。徐淑芬拉着丁满红给她从箱里拿酥饼,这酥饼是河坊街的老字号龙须酥,徐淑芬买了后自己不舍得吃,就收了起来,隔三差五的喊丁满红过来吃。
丁家民呵呵笑起来,神秘兮兮地跟徐淑芬说道:“妈,有个事要告诉你。”
“啥事?”徐淑芬心不在焉,见丁满红吃的满足,她又给丁满红拿了一块龙须酥。
丁家民又自顾自笑起来,说道:“大好事。”
徐淑芬这下来了兴致,问道:“说吧,别卖关子了。”
“我们家里要装电话了!”丁家民说完笑得更开心了。
徐淑芬提高了嗓音:“家里装电话?真的?”
俞雪晴点头:“真的。”
“贵不贵呀?”
丁家民伸出两根手指:“两千多呢,一开始搞预装的时候没报名,那时候只要三百多,当时就想着没什么用,街上不就有公用电话嘛。现在生意越做越好了,想装个电话,没想到价格涨这么高了。”
“两千多?”徐淑芬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她坐到床上,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缓下情绪。
俞雪晴笑了,说:“妈,没事,这钱我们出得起,今天过来跟您说一声,也是怕您明天看到了会担心。”
“明天?明天看到什么?”徐淑芬皱着眉看着二人。
丁满红此时满嘴龙须酥的碎屑,朗声说道:“明天就来装了!”
丁家要装电话了!这个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思鑫坊,这虽然不是杭州城最早的家用电话,但却是思鑫坊第一台家用电话,所以这一天的思鑫坊里里外外都透着过节一般的氛围。
到了丁家民预约的安装时间,思鑫坊的街坊邻里都跑来丁家凑热闹。可没想到的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却没见安装的师傅过来。丁家民急了,忙问俞雪晴这怎么办?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可话一出口,他自己却笑了说:“雪晴,你说好笑不好笑,约了装电话,到点了还没来装电话,我要打公用电话,问什么时候给我家装电话,像不像绕口令?”
俞雪晴白了他一眼道:“快去打电话!”
一会儿,丁家民急匆匆跑回来,说是安装电话的老师傅拉肚子来不了了,临时找了个小师傅过来装,应该马上就到了。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十来分钟后,小师傅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小师傅一看到丁家门口这么多人,脚下登时有点发软。
后来正式安装了,小师傅爬上电线杆接引电话线到丁家民家,这个过程中,他听到下面一堆围观的人在窃窃私语,有人说会不会摔了,有人说会不会电到,说得小师傅心里发毛;后来要在墙上破个洞,把电话线引到屋内,小师傅又听到有人说这怕是承重墙,破个洞会不会有危险;再后来开始接电话机了,又有人在那嘀咕,这个小师傅看岁数还真的是个小师傅,他接的电话能用吗?
小师傅终于急了,他丢下电话机和说明书,气鼓鼓说道:“不装了,你们这么多意见,你们自己装吧。”
丁家民傻眼了:“小师傅,我什么都没说呀?”
小师傅一想也是,这丁家民确实一直陪在他身边,尽心尽责的帮忙,也没说过一句坏话。但他来的时候已经战战兢兢,此刻更是畏畏缩缩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单独出来装电话,他已经觉得自己装不了了。
小师傅苦着脸说:“实话跟您说,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装电话,我怕是搞不定了。”
丁家民一听,马上鼓励他:“别怕,小师傅,谁没个第一次呢。”
“可我经验太少了。”
“你这么想吧,你师傅是不是管我们这片区域?那他装过多少台电话了?”
小师傅一琢磨,脸上微微有了笑意:“好像,好像也才十几台……”
“那不就是了嘛,你经验没比他少多少。”
小师傅顿时有了底气,他继续安装起来,遇到不明白的,还翻起了说明书,这下围观者又有话要说了,但还没开腔,丁家民就上前让他们别说话,让小师傅安静的思考。众人明白过来,都开始安静地看着。
就这样,电话机也接好了,小师傅随后皱着眉,拿着说明书给丁家民看。
“大哥,我书读的不多,这几个字我不认识,你给我看看,这说的啥?”
丁家民瞅了一眼,拿上说明书往厨房走:“这得问我老婆。”
最后还是俞雪晴告诉了他们这几个字的读音和意思,丁家民和小师傅就乐呵呵地一起回到电话机旁忙活起来,不多时,小师傅长舒一口气:“装好了,你打个电话试试。”
大伙一听都高兴坏了,纷纷起哄让丁家民赶紧打个电话试试。
丁家民本来得意洋洋,左右踱步,可面上的表情却逐渐由得意转为了犯难。
“我没记得什么电话号码呀……”丁家民苦着脸跟众人说,这时候他灵机一动,想起今天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最容易记的电话号码。
于是丁家民拿起话筒,郑重的拨通了这个只有三个数字组成的号码:110。
原来那个时候,杭州开始在全市推广全新的报警号码110,当时为了达到最大的推广效果,几乎在所有报纸媒体上做了广告。
电话响了三下后,那边就接通了。
“喂,同志,您有什么要报案吗?”
“没没没……我就是家里刚装了电话,打个电话试一试……这声音还清晰吗?有没有杂音?”
电话那头的警察同志显然是被气到了,他说道:“同志,这是报警电话,不是聊天热线,你知道吗?”
丁家民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警察同志,真的对不起,我保证没有下次,我真的只是想试试电话,我想不起其他号码呀。”
“这次我不罚你,下次再这样我就要上门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保证没有下次。”丁家民诚恳地道歉。
“行了,那就这样。哦,对了,没有杂音,声音很清晰!”
丁家民没想到警察同志最后会这么说,登时心头一热,对着话筒喊:“感谢警察同志”。喊了一句,他才发现对方已经挂了电话了。丁家民也挂掉电话,回头看着忧心忡忡的众人,显然,大家知道他打了报警电话,心头都担忧起来,生怕他给警察抓了去。
丁家民清清嗓子说道:“警察同志说,没有杂音,声音很清晰。”
这可把大伙给逗乐了,大家都说警察同志说的话,那是最靠谱的,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小师傅的电话安得非常的好。小师傅也是受宠若惊,俞雪晴还出来喊他吃了饭再走,小师傅连忙推辞,临走前一个劲跟丁家民表示,若是有什么问题,随时给他单位打电话,他随叫随到。
丁家民还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居然是警察同志帮他试电话。俞雪晴就批评他了,说他这次的行为涉嫌违法了,他这就是在浪费警力,警察同志要是较真一点是可以把他抓起来的。丁家民吓了一跳,当即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丁家民没有想到的是,家里装的这台电话打出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电话,居然还是110。
这是在五天后了。
那天傍晚,丁家民和俞雪晴还在雪晴早饭店忙碌,经过二人这五年的打拼,特别是俞雪晴辞了工作全身心打理雪晴早饭店之后,早饭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简直可以说是方圆十里内最负盛名的早饭店了,店里的镇店之宝,也从单一的腌菜包,增加到了西湖小馄饨,玲珑烧麦,雪菜肉丝面等等,这些招牌美食都是俞雪晴开发的。
这时候丁满红慌张的跑来喊道:“爸爸,妈妈,家里遭贼了。”
丁家民和俞雪晴赶紧跑回屋,果然见到家里一片狼藉。丁满红说,她放学回来就看到这副样子了。俞雪晴赶紧跑到卧室,打开卧室衣柜底部的大箱子,随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丁家民追上来问道怎么了,俞雪晴流着泪道:“钱全被偷了。”
丁家民脚一软,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我们有多少钱?”
俞雪晴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万多,准确地说是一万一千三百六十二。”
丁家民顿觉呼吸急促,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
“一万……一万一千三百六十二……这么说,我们是万元户了?”
俞雪晴点头,她擦掉眼泪,柔声说道:“家民,我们是万元户了。”
丁家民觉得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他去看俞雪晴,觉得俞雪晴整个人开始模糊起来,再去看丁满红,又看到丁满红只剩影子在那里左右浮动。
丁家民心里咒骂了几句,觉得自己简直万分悲催了,他可能是杭州历史上最悲催的万元户了,在知道自己是万元户的当下,他竟然已经是个穷光蛋了。
但丁家民知道自己要马上恢复过来,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得挺得住。所以他强撑着上前扶起俞雪晴,告诉她,现在他们三人需要一起想一想遭贼的线索,然后他要马上报警。
一家三口仔细一琢磨,案发经过大体就推导出来了,这失窃应该是在一大早他们去早饭店忙碌,丁满红出发去上课之后。这时候天还没完全亮,思鑫坊走动的人也不多,所以才被小偷得逞了。这么一说,丁满红猛然想起来,早上的时候,潘小多过来找她上学,二人出门时曾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那人不是思鑫坊的人,样子也很有特点,他的嘴巴上有一颗痦子。
丁家民一听,原来丁满红和潘小多是目击者,他们所说的这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小偷。这样一来,丁家民马上拨通了110报警,接起电话的还是那位警察同志。
丁家民一急,之前组织的言语竟然都说不出来了。
“警察同志……我……我……报警!”
“你要报什么警,同志,你可以慢点说。”
“我……我是万元户……”
“我知道了,你是万元户,然后呢?”
丁家民涨红了脸,向俞雪晴投以求助的目光,俞雪晴摸着他的手,轻声说:“慢点说,别急。”
丁家民于是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我是万元户……声音还清晰吗?有杂音吗?”
电话那头的警察一下子听出来了:“是你啊,大哥,我已经知道你是万元户了,你的声音也很清晰!但你能再说点其他信息吗?你要报什么警?”
“被偷了,全被偷了,我本来是万元户的,可现在我所有的钱全被偷了!”丁家民一口气说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