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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檗向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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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烟火人生

  老人又是长长叹息了一口:“我很庆幸我当年多积德行善了,你们没有来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在了,这个世界可能就真的没有人知道那白鹿帘是什么样的了?幸好,在我还有气力教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来了。真是天助我中华纸艺呀!”
  众人将东西安置完毕,纷纷告辞。唯独夏长风站在那一堆竹子前边,笑着说:“没有想到,我居然和爱上了这里的一切,山、水、花草,还有人……”
  说到“人”的时候,他深深凝视着黄欣悦。
  黄欣悦还是躲开了那眼神,在这海拔比较高的山上,似乎也缩短了与太阳的距离,四周的温度也蓦然升高了许多。她喊着小磊说:“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
  这是一种完全与之前不同的生活,是在畅快与自然的世界中,寻找自我的一段旅行,也是万物生长的春天最悸动的时光。她无怨无悔,不只因为有自己的喜欢的东西,还有一份对故人的期待。
  山上的生活是一幅画,小磊负责砍竹子、削竹子,黄欣悦与夏长风负责按照老人所说来编制纸帘的不同部分。
  “最早的纸帘是利用麻布拉伸平直,周围用木棍固定,借以截住纤维让水过滤。后来就换成了更灵巧、更有实用性的竹帘,这竹子抗水抗菌,滤水透气都是最好的,所以这帘子也越来越科学了。”
  黄欣悦一边听一边将竹丝编结在一起,但是有一个细小的毛刺扎破了食指,那鲜血忽然不停地冒了出来,她还来不及细想,手背一个人强力夺了过去,一双温暖的唇吸住了她的手指,她觉得有些不妥,便想挣脱出来,但是对方也忽然用了更大的气力,禁锢住她,然后又狠狠吸了几口,眼见那血不太流了,他才不知道从哪里变除一直创可贴敷在了她的手指上。
  “你不要说这种方法不卫生,我现在才明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话的意思,这里有先民的智慧在里边,现代生活里如果真的按照这些方法去做,也许还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好了,可以了。”夏长风边说,边放开了她。
  黄欣悦啼笑皆非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被裹得非常体贴周正,小磊躲在一边偷偷笑着,老人也故意装没有看到,干咳了一声,又继续说了下去:“专心点,等我老人家没心气了,可就不讲了。”
  黄欣悦觉得脸又红了,只好低下头,继续编织手里的竹帘。
  “纸帘由帘子、帘床、帘尺三部分组成,帘子是用竹条编成的,帘床是用木头做的支架,帘尺呢,可以用竹子或者木头来做。这种结构很灵活,以前那种老帘子是一帘一纸,既笨重死板,又干地慢,现在这种课平直、课卷起,也可分开或者合拢,简直是灵活得妙不可言呀!”老人仰望天空,似乎在回忆当年给两代造纸人讲这些要点的时光,“最后,要根据竹条的走向用丝线或马尾编成我们想要的线条,就是你们看到的、想要的白鹿纹。”
  听到这里,小磊恍然大悟:“哦,我懂了,怪不得,原来那些纸上的水印就是这样弄出来的呀!”
  老人瞪了小磊一眼,闷声说:“你这个小毛头终于开窍了!”
  黄欣悦与夏长风又是相视一笑。
  这些日子里,两人已经渐渐消除了当初的生疏与试探,心意越来越相通。黄欣悦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依赖这个夏长风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两个人已经重新做了几次纸帘,最后一次同心协力做了一只纸帘,终于得到了老人的认可。
  两个人很自然地将手握在一起,可惜的是,两个人的手机都早已经没电了,没有办法将这最幸福的时刻永远留下来。
  世界上有一种离别,最刻骨铭心,也最忧伤难耐。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人的神情越来越寂寞,但是还是催着他们离开,说山上不养闲人,他自己还要去拜访老友,就不留他们了。眼看夏长风的签证时间越来越近,三个人只好向老人告辞,重新回华峰村整装。
  往山下走了几步,转身看到,山上还伫立着一个孤独萧索的身影。黄欣悦默默祈祷老人身体安康,也决心将来一定会再回来看望老人。
  小磊到底是在山上跑惯了的,虽然肩上扛着几只竹帘,还是跑得最快,很快就将黄欣悦与夏长风甩在了后边。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下走着,夏长风忽然拉起黄欣悦的手,坚定地看着她:“欣悦,这一次来江西,最大的收获就是你。”
  这句话说得黄欣悦的心脏如撞鹿般“砰砰”乱跳,她的内心有一丝期盼,但也有一丝不确定。
  “这次的时间太紧,我答应了母亲,一定要回去给她个交代。但是,我还会再回来的。”夏长风这话好像是对一个心爱的女孩子一生最郑重的承诺,让黄欣悦有些措手不及,“其实我内心一直很希望自己就是你一直想找的那位故友,但是我缺少了这部分记忆,这让让我很沮丧,不过,我这次回去一定会向母亲求证的,因为我也觉得,我的过去有很多空白,我似乎丢失了什么,但是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现在只能和你说抱歉。”
  黄欣悦阻拦了他:“我信你。我来之前,觉得自己一定会将这白鹿纸找到的,但是现在才知道,这是一条漫漫长路,这整个造纸从选料、灰浸、堆置、蒸料、洗料、捡料、浸洗、碱煮、洗料、发酵、、漂白、打浆、捞纸、压榨、分纸、烘干、整理、打包的过程就差不多几乎要一年的时间,我们怎么才能制作一张正宗的白鹿纸呢?”
  夏长风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他握紧了黄欣悦的手说:“不要紧,反正我们有的是在一起的时间,一次不行,我们就来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你等我,等我回去再处理一些事务,我就回来找你。”
  黄欣悦觉得他这几句话说得更像恋人之间的海山山盟,不由又是有些不知所措,她只好说:“我们回华峰村先到一个地方,好吗?”
  “好的。”夏长风点头,拉起她一起走,“你说到哪里就到哪里。”
  回华峰村的一路上,黄欣悦都觉得夏长风始终在后视镜里凝望着自己,她窘迫之余有些窃窃惊喜,难道这种感觉真的就是动心吗?不可置信,自己真的已经对一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男人动了心吗?
  回到村里,夕阳已经落下。黄欣悦告诉小磊先回家告诉伯父,她和夏先生要先去自己家老宅去一趟。她觉得许多年,在她没有参与过的父母的过去生活里,也许可以找寻到什么蛛丝马迹,也许可以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去找寻白鹿帘。
  这座老宅坐落在村里的东南方,四周已经盖起了很多白楼,这些地产开发得很快,不仅保留了江西的民居特色,还加入了很多现代化规划,四周的居住环境越来越好。唯独这座老宅坐落在附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大门是很陈旧的木制门,门第不算太深,但是却也不是小家笑业的气象。门上的锁由于多年的风雨浸沐已经生了锈,夏长风费了很大气力才把它打开。他是个细致贴心的性格,幸好带了一只充电手电筒。
  在打开门的瞬间,一股陈腐的气息迎面扑来,似乎听到有老鼠穿梭的声音,夏长风习惯性地握住黄欣悦的手,自己走在了前边。
  微弱的光线下,看到正房客厅上方的天井很是敞亮宽阔,夜空中星月点缀,仰望上去,自有一番别致景象。厅内两只红色牛皮灯笼下边,到处是垂落的蛛网与厚厚的尘土,但仍然看的出主人的品位。
  四处的摆设也很是讲究,正面墙壁上的桌案上摆放着几只待客用的茶盏,上边是一副讲究的对联,已然看不清楚上边写的是什么。两把花梨木雕花太师椅上空荡荡的,到处弥散着岁月的痕迹。两侧分别有两把客人的椅子,上边挂了几幅梅兰竹菊的中国水墨画,客桌上也分别摆放着几只景德镇的青花开口瓷瓶,有方形的、葫芦形的,也有粉彩元宝双耳的造型。
  正厅两侧是分别是木制的拱形门,几乎散落的纱幔随风飘荡着,一边是卧室,另一边则是书房。忽然,又听到一声巨响,似乎墙上有什么东西受到了震动,掉落了下来,一阵呛人的灰土气迎面扑来。夏长风将手电筒照了过去,原来是墙壁上的一幅名为《月色竹影》的画。
  黄欣悦觉得夏长风的手越来越热,有出汗的感觉了。他们似乎心意再一次相同,径直走到了书房里。书房的墙壁上是一排排摆满了书的柜子,一张江南文士最喜欢的雕花书桌上,几只狼毫笔悬挂在上边。旁边的茶盏除了灰尘之外,还看的到当日主人似乎连茶盏都没有来的及清洗。
  桌盘上居然摆着一张没有写完的纸,手电筒的光线打了过去,黄欣悦与夏长风清清楚楚地看到几个字:“大功告成。”字迹也显得很陈旧了,但是依稀能够体会出当时写字的人心中定是激情彭拜,似乎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大事发生了。
  夜色逐渐深沉,这宅子居然还保留了当初的样子,丝毫没有任何改变。黄欣悦佩服大伯的缜密心思,也进一步确信大伯心中也有很多疑惑的事,他不允许别人改变这里的一切,也许就是等待真相有一天可以揭晓。
  他们同时看到桌子上边的抽屉也锁着。黄欣悦摸着手里的钥匙,果然有一把小型的弯月钥匙,她试着打开那锁,居然很容易就开了。里边有一些人为记录的札记和一叠白色柔软的纸张。
  黄欣悦打开看到一行字:“今日看到师傅让三师弟砍了杨桃藤,取了髓汁。我猜想,那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如果我猜的不错,一定是用来帮助纤维分散、悬浮,控制纸张薄厚均匀的纸药。”
  她继续翻看了几页,上面继续写着:“雪珊今日嘲笑我太痴了,还说我得陇望蜀,其实我只是想弄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工艺,我的心里只有雪珊一人,再无她人,她还这样嘲笑我……”
  夏长风似乎也明白了写字的人与黄欣悦血脉相连,更握紧了她的手。但是,黄欣悦挣脱开来,她要继续看下去,看这一切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今日第二次上山去了,看到了张太公,我觉得他对我的印象很好,下一次我就会带上最好的酒给他老人家,他一定会教我做白鹿帘的。还有,师傅过几日也快过寿诞了,我也得提前准备好,写一百个寿字给他老人家。”
  黄欣悦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了,她终于知道了父亲也是一直在寻找白鹿纸的技艺,但是明明外公懂得,为什么却不将这造纸术传给父亲,还让父亲这样偷偷自己揣摩。
  她急切地翻开最后一页,上边写道:“今日三师弟送了我一些他亲手制作的白鹿纸,这纸着墨均匀、力透纸背,据说是元代纸中最佳。三师弟还得意地说,这才是安身立命的好东西,有了它,就不愁没钱花了。师傅一直让我们遏制物欲,这样才能做一个慈悲的人,师弟这样,难道真的要逆着师傅走下去吗?我得劝劝他。不过还好,亏了有二师弟帮我找到了解决造纸难题的办法,我真是太高兴了,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想,将来师傅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吧?”
  黄欣悦的心渐渐落下了,最后一页写得密密麻麻,落款是黄佳铭于一九八五年秋录。此外,父亲还亲手绘了一张图,里边详尽介绍了白鹿纸的制作方法。
  她有些颤抖,拿着那一叠厚厚的白色纸张对夏长风说:“太幸运了,可以找到它。我只用手一摸,就知道它就是我要找的纸,我终于可以完成那幅画的装裱了,以后也不会再和那个霸道总裁打交道了。”
  “什么?”
  “没什么?”黄欣悦掩盖了那个自己讨厌的男人的姓名,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里有白鹿纸的技艺流程,我想,我们以后可以继续一路同行,开发这悠远流长的珍贵宝贝。”
  夏长风叹气:“可惜,这次我留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我父亲研究出这造纸工艺,肯定不是为了发财升官,而是为了将它承继下去。所以我们要做的是,不只是自己来研发它,是要把这技艺传给这里的村民。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在微弱的光芒下,夏长风看到了这个女孩子笃定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眼光没有错,她,就是自己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夏长风看到对面的黄欣悦,一双美瞳在暗夜中熠熠发光,心中如春水般柔软起来,他蓦地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忘记了什么。因为,眼前这个女孩子仿佛在很多年前,就曾经进入过自己的世界,但是,他居然想不起来。
  于是,他和她相约:“好,我说过的,我一定会再回来,等我。”
  黄欣悦和夏长风告别,虽然感知他有些惆怅,想着还是因为他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但签证时间又到了的缘故吧!于是,便不想太多,回到大伯家,梳洗一番后,安然入睡了
  这一夜,她是抱着自己父母的结婚照入睡的,在离开老宅的最后时候,她在父母的卧室里看到这张照片,便取了回来。这是第一次有全家团聚的感觉,也是最幸福的时刻。
  待她醒来,听到外边云青的声音传来:“爸,我走了。别忘记了我的事,你还是早点问问我姐,看她是个什么意思。”
  黄欣悦听到大伯闷声回答:“行了,知道了,快点走了,不然就迟到了。”
  于是,她收拾好自己,也走出来,看到大伯正坐在桌前,低头似乎想着什么,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知道是侄女出来了,便说:“欣悦,过来吃早饭吧!这都是你云青妹妹亲手做的,自从你大伯母过世,这个家里的事都是她在打理。她从小就这个倔脾气,是个面冷心热的丫头,你可别怪她,昨天晚上还偷偷问我,姐姐盖个毯子冷不冷,是不是要再床薄棉被?”
  黄欣悦看到桌子上摆了很多面食,知道是云青怕自己吃不惯江西的饭菜,这才特意做的,于是内心很感动。她坐下来,咬了一口那黑米山药包,丝丝香甜,果然味道不错。
  “大伯,我也有话要和您说。”
  “什么?”黄家哲正不知道怎么和侄女开口,忽然听到黄欣悦这样说,心头有些不安起来。
  “昨天晚上我在老宅里找到了父亲亲笔写的很多日记和札记,那里边记载了制作白鹿纸的全部流程和关键要点,但是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不为什么不让师公教授自己,只是自己偷偷研究?还有,当年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觉得您一定有事隐瞒了我。”
  黄家哲听到这里,觉得眼睛渐渐浑浊起来,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但是还是被晚辈追究起来。于是,他唏嘘了一下,说:“欣悦,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当年你才三岁,你母亲就是为了不给你留下童年的阴影,才把你托福给我,自己独自一个人去处理你父亲死后的事宜。现在既然你问起来,我就告诉你真相吧!这些话藏在我心头已经很多年了,我也常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见我的兄弟亲口对我说,他是冤枉的。”
  黄欣悦看到大伯这伤痛的表情,又听到“冤枉”这两个字,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你阿公只有我和你父亲两个儿子,你家的那座老宅子是我们黄家祖传的,我现在住的是后来你阿公又建成的新宅。我虽然比你父亲年长,但是你父亲遇到你母亲那样的一个好女子,便不愿意再等,黄家也非常喜欢你母亲那样蕙质兰心的女子,于是就让你父亲自己挑一座宅子做婚房。你父母喜欢老房子的古朴格调,就选了那座老宅子。老宅子虽然陈旧些,但是由于黄家祖上有人做过朝廷的三品文官,所以那些花梨木、紫檀木的老家具就都留了下来。”
  黄家哲自幼与兄弟黄佳铭感情颇深,他看着屋外的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不敢想,那个老实木讷的的兄弟怎么可能做出那种有辱家风的事?到现在他还不愿意相信,但是那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又不由他不信。
  那是1985年的一个秋天,外边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清凉中隐隐戴着肃杀之气,刚刚起床准备到镇上去的黄家哲,忽然看到弟媳妇颜雪珊脸色苍白,背着还在熟睡的黄欣悦,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大哥,出事了,家铭昨天一夜都没回来,他从来没有在外边过夜的习惯,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得去寻寻看。”
  黄家哲听到这话,顿时惊呆了,这确实有些稀罕,兄弟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
  “大哥,你帮我看一会欣悦,我出去找找,一会就回来。”颜雪珊将欣悦塞给黄家哲,自己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黄家哲只好把小欣悦放到里屋。今天他的妻子戴着两个孩子回风林村的娘家去了,正好没有人帮忙带欣悦。他急的在屋子里边转圈边搓手,但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到了天黑,他才等到妻子和孩子们回来,这才匆忙冲了出去。他刚刚走了不到几十米,就看到邻村的小孟子骑着摩托车匆忙过来:“是黄家的人吗?”
  黄家哲点头。
  “你家的兄弟是不是叫黄家铭?”
  黄家哲看到对方的神色,心里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嗨,快去邻村的曹海峰家里去看看呀!你家兄弟做了丢人现眼的事,闯出祸事来,人家要你家给你说法呢!”
  什么?黄家哲听了这话顿觉五雷轰顶,曹家?他只知道这家小子是和兄弟一起和一位民间大师学手艺的师兄弟。怎么可能?兄弟是个什么样的品行,自己还能不知道?但是看对方若有其事的样子,他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在曹家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个挺破旧的院子,角落里摆满了竹竿与木材。几只残破的瓦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还残留着有些恶臭的汁液。低矮的墙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人正指指点点地说着:“看不出来,这黄家小子居然是这样人面兽心的人。人家好好的家庭妇女,就这样给祸害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呀?”
  “就是,就是,作孽呀,这曹家的孩子还是个有毛病的,再摊上这个不争气的娘,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
  黄家哲看到兄弟的师傅颜祖山和他的两个师兄都对自己的兄弟怒目而视,曹海峰的女人文凤蓬头垢面,搂着自己的孩子朝自己的丈夫哭诉:“海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你让我准备了酒请师兄弟们喝酒的,昨天我看你心愿已了,我也替你高兴,后来看你老不回来,我就开心地自己喝了两杯,哪里知道这样不胜酒力?等我醒来,就是这样了。海峰,你要相信我,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只见曹海峰“哼”了一声,说:“文凤,我把这个家和孩子都交给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文凤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哭起来,抱着曹海峰的腿,说:“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呀!这还有孩子在看着呢,我能说谎吗?”
  曹海峰冷冷地推开她,扭过脸去,对师傅颜祖山说:“师傅,我们曹家历代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容不得脏污的人,今天您在这里,就给我做个见证,我和她是过到头了!,是她先背叛我的,可不是我不仁不义。”
  颜祖山摇头,看到大徒弟黄家铭一声不吭,自己的女儿如同一个雕塑一般痴立,心中顿时波涛澎湃:“家铭,你跟着我的时间最长,我对你最抱有期望的,我连自己的祖业和女儿都交给了你,结果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还有,我平素和你说过,要安分守已,不要有非分之想,你可听了我的话?你偷偷学造纸,还经常来师弟家探听,时间久了,难免不滋生事端,你可对的起我对你的教诲?”
  一直低着头的黄家铭,光着上身,身上已然有几道血痕,一看便知道是被人挠的。他蹲在地上,颓靡不振地哭泣着,他的面前站立呆滞的弟媳妇颜雪珊。此刻,听了颜祖山的话,他终于抬起头来,口中却依旧执拗地说:“师傅,我没有。”
  “你还嘴硬?不是你偷偷上山找到了做白鹿帘的人,还有,你常常接着给我送汤药,偷偷窥探我教授你师弟技艺,难道这些还冤枉了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犯了我们这门的大忌,才有此祸。还有,雪珊,你不但不知道劝阻自己的丈夫,还总是帮着他窥探别人的秘密,这样,其实就是害了他,你懂吗?”
  颜雪珊终于回神,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忽然大声抽泣起来,她捂着脸,抽噎着,慢慢跌坐了下去。
  黄家铭也终于哽咽一声,哭泣起来,对妻子说:“雪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听你的劝阻,是我自己犯的错,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不要这样不声不吭,我心中好难受。”
  黄家哲看到这时颜祖山的二弟子任文良劝阻师傅说:“您老人家消消气,这次我从北京特意请假回来就是为了给您过七十大寿,就想看您身体康健,您这一生气,可就全白费了我们这一番心思了。”
  颜祖山幽幽叹息:“还过什么寿,他们给我送了这样一个大礼,我还有什么颜面过寿?还不如死了算了!”
  “师傅,你可不要这样,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才对。”
  任文良将一只洁白的手帕递给颜雪珊说:“雪珊,你先冷静一下,这件事还是有很多疑点,不如静下来我们再慢慢商量。”
  颜雪珊接过手帕,仍然默默流泪,却一声不吭。
  曹海峰听了这话,怒指着黄家铭说:“还商量什么?捉贼见赃、捉奸捉双,这是大家都看到的,就是铁齿铜牙还能再说什么!过去我敬你是师门兄长,现在我们之间已经覆水难收,现在当着众人的面,我和你一刀两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颜祖山听了这话,顿时又仰天长叹。
  四周的人更加议论纷纷。
  “各位父老乡亲,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们就都不用太过叨扰了,各自散了吧!”任文良安抚了乡亲们,又和自己的师傅说,“您老人家先回去歇息吧!我和大师兄聊聊。”
  颜祖山叹气,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乡亲们也觉得有些不妥,渐渐人就散没了。
  “雪珊,你先回家去吧!,家里还有孩子,如果你信我的话,我来和师兄聊一聊。”
  颜雪珊呆了片刻,点了点头,迈开僵硬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外走去。她的背影在阳光中渐渐成为一个黑点。黄家铭痴痴地看着妻子离开,欲语还休,只是拼命捶着自己的胸膛,大声哭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此刻,屋子里忽然传来一个孩子凄惨的哭声:“妈妈,你醒醒呀!”大家慌乱地推开门,只见文凤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已经倒在地上不动了,她的身边有一个五六岁、只有一只左臂的男孩子正哭得撕心裂肺。
  “快,来人,送医院!”有人大喊了一声,院子里顿时大乱。
  曹海峰忽然暴跳如雷,指着黄家铭骂道:“无耻的东西,我与你势不两立!”但是,他很快就被人拉了进去。
  黄家铭撕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神色涣散起来,只见他忽然起身,朝着通往山路的方向趔趔趄趄地跑去。此刻,一直在旁边捶胸顿足的黄家哲方才醒悟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兄弟……家铭……你给我回来……”黄家哲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用力嘶喊着,希望可以唤醒兄弟那几乎混沌的灵魂。
  但是,等他终于追到一处悬崖,却发现上边只留了兄弟的一只布鞋。他自己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鞋,这是弟媳妇颜雪珊一起买来送给自己的。于是,他跪在地上,拼命捶打着,大声哭泣着,任凭自己的哀鸣回荡在绵绵青山里。
  远处,丝丝缕缕的晨霭旋转着,渐渐汇合成一条白色的玉带,袅袅飘向上空。寒气逼近,林木萧索,黄叶随风掉落了一地。他终于精疲力竭,倒在了地上。
  黄家哲老泪纵横,倾诉着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曹海峰的妻子文凤虽然长得貌不惊,却是个刚烈性子,那农药灌下去的又急又猛,竟然再也没有回转过来。等到黄家哲派人找到兄弟的时候,就只是一具尸体了。他不敢和黄欣悦说,就是不愿意再想起兄弟衣衫褴褛、浑身被摔得皮开肉绽的样子。
  最可怕的是弟媳妇颜雪珊,她面无表情,犹如七魂八魄都游离出自己的身体,三天三夜只是一个凝望远方的神色,任凭小欣悦哭得声嘶力竭,也不回应。
  镇上有人领着公安人员前来验查过,但最后一致认为伤痕与坠崖相符,系自杀,然后就办理了一系列手续后,才允许黄家处理尸体。
  颜雪珊就这样不吃不喝痴呆了整整九天,直到忽然听到欣悦有些发烧,才转醒过来。忙乱了一番,小欣悦渐渐好转,她才忽然对黄家哲说:“大哥,我把这宅子托付给你,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黄家哲自然有些不放心,说:“弟妹,你不要想太多,以后我会照顾你们母女的。”
  颜雪珊说:“不,我有些事要办。还记得在曹家的那个师兄任文良吗?他不仅仅是家铭的师弟,还是我的亲表姐夫,他在北京当老师,也安家立业了,我打算出投奔他……欣悦现在没了父亲,我更得好好教养她,也得为她的前程着想。”
  不知道为什么,黄家哲总觉得眼前的颜雪珊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什么,只是忧心忡忡地说:“听说你父亲身体也不太好,难道你忍心就这样离开吗?”
  这时,忽然有人跑来对颜雪珊说:“嫂子,你家老父亲托人来找你,说是病得厉害,让你赶紧回去。”
  颜雪珊这才愣了一下,立刻带着小欣悦匆忙赶了回去。
  黄家哲记得,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听说颜祖山再度中风抢救无效去世。他原本就很担心他们母女两人的生活,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更加不安了。但是,等他受到颜雪珊的留的信时,她就已经带着小欣悦走了。
  黄欣悦看到大伯递过来一张几乎要揉搓烂了的纸,上边写着几行娟秀的小楷:“大哥,感谢你多年以来的照顾,这次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我已经没有牵挂了。此次,也与表姐一家谈妥,会寄住在北京城安心生活,请您放心,等有空闲我会带欣悦回来看你们。雪珊写于乙丑年秋。”
  “谁能料到,弟妹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还有,她那个师兄弟曹海峰也由于家逢巨变,无颜在村里带下去。后来便带着他那个残废儿子四处寻求良医,也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想,你母亲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对她也有好处,所以我就慢慢解脱了。当我看到你的一瞬间,你的眉眼、鼻子、额头几乎与你的母亲一模一样,所以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亲侄女,这次回来我会好好补偿你,绝对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
  看到大伯惆怅的神情,黄欣悦也是感慨万分。
  “大伯,我想,我父亲、母亲当年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会慢慢查清楚的。这次在老虎山附近行走,一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白鹿纸制作工艺,也是为了了解父母当年的往事。即便是一时不得其解,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您想,心中没有物欲,不去做那些暴利产业,却耗费了无数日日夜夜去研究一种已经消失的古纸,这样的人难道真的会德有瑕疵吗?我不相信父亲是这样的人。这次我来龙虎山附近行走,获益匪浅,也有信心可以重新还原它的技艺。何况我父亲已经把制作白鹿纸的方法写在这里,我今天就是有个想法想和您说。”
  黄家哲看到黄欣悦很郑重的样子,不知道这个年轻的侄女到底想说些什么。
  “是这样的,我觉得这造纸术是中国最优秀的传统文化,凭我一人之力也很难达成,所以我想把这技术传给这里的村民,还有,我家的老宅子也交给妹妹云青,既然是有历史的老宅,不如好好开发起来,还有这造纸术,昨天我誊抄了很多份,打算教给村里愿意发扬它的人,您看怎么样?”
  黄家哲之前就常常听女儿云青说,她不想一辈子只在镇上当一个教书匠,她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所以想在村子里开个特色古宅旅店,在装修设计上考虑陈列本地龙虎山文化独有的元素,让更多来此的人有更多美好的感受。原来以为是这个孩子异想天开,现在听欣悦这样一说,他们姐妹竟然想到一起去了,看来是自己的眼皮子浅了。
  “其实,我看的出来,云青妹妹是个胸中有沟壑、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她能想到这层道理,我真是太高兴了。”黄欣悦将手里的纸艺流程图递给黄家哲,“我的假期也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了,所以我想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和村民们一起学习研究它,您看好吗?”
  “好,太好了,谢谢欣悦姐姐。”
  黄欣悦看到云青居然回来了,她的脸上都是惊诧,显然是听到黄欣悦刚才的话了。
  “姐姐,对不起,是我把你想错了,请你原谅我吧!”
  黄欣悦笑了,心里轻松了许多:“我们是姐妹,心自然在一起,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黄家哲看到两姐妹相处这般融洽,慨叹地说:“都是我目光短浅,小看了你们。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放心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
  此时,忽然听到小磊大呼小叫地跑进来,递给父亲一张纸条说:“爸,夏先生昨天晚上就已经回新加坡了,这是他留下的信。”
  黄家哲看了以后说:“难得你们这些孩子有这样的胸襟,我真是欣慰了。”
  他把字条递给黄欣悦,她看到夏长风的字迹很漂亮:“黄老伯,由于家母身体有恙,我必须赶回新加坡一趟。谢谢您,也谢谢华峰村多日以来的盛情款待,我会再回来的。”
  黄欣悦想起昨天晚上夏长风说过的那些话,方才明白原来他早就有了离开的打算,不过是怕大家徒增伤感,才没有说出来。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昨天晚上已经充满了电,刚打开微信就看到夏长风发过来的一个佛系图片,上边写着:“一切随缘。”
  之后她还看到顾明晨发来的信息,于是回了一句话:“七天后返回北京。”
  云青很高兴地说:“今天本来我是忘记了拿一份资料才回来的,听姐姐这样说,我就去和领导请一周年假,然后好好向姐姐学习中国传统造纸术,我在想,如果在我家的古宅旅馆里增加一个古代造纸术的体验中心,一定会更加得到大家的青睐。”
  黄欣悦想到,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夏长风,毕竟他属于另外一个国度,但想到他说的:“一切随缘。”她也释然了。
  姐妹两个会心一笑,相互击掌盟誓:“加油!”
  黄家哲觉得自己的眼眶、鼻腔里都酸楚了起来,这是自己梦里都期待的一幕,竟然成真。他还怕被小辈们笑话自己,于是偷偷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好,我这就安排人,明天我们就开始。”
  小磊在一旁非常不满的说:“看你们高兴的,都没我的事了?别忘了,那些竹子都是我找来的,那可以做白鹿纸的帘子也有我做的。”
  大家听了,纷纷笑了起来。黄家哲故作嗔怒,骂了一句:“你小子,就知道抢功,还不去村委会把那些桌椅都收拾摆放一下,晚上我们召集人来开会。”
  黄欣悦的手机忽然又震动了一下,她看到顾明晨发来的信息:“你该回来了吧?可以乘坐飞机回来,公司给你报销。”她将手机关闭,嘴角浮起了笑容。
  时间飞逝,明天就该回北京履职了。
  黄欣悦看着村委会前边的空地上到处是散发着清香的毛竹,满院子都是年轻人,小磊和云青一边示范,一边指导着大家在学着削竹皮。村委会为了这次复原古纸技艺,号召村民们捐资在院子里装上了两口大蒸锅,还找了专门的摄影师来拍摄记录下这些工艺流程。
  她心里才觉得这是有生以来自己做的最饱满的事,蓦地又想起在山上和夏长风一起渡过的日子。这次旅行让她知道了手工造纸的艰辛与匠心,她回去不仅仅要把那些古画裱好,还要好好传扬一下这些古老的工艺。在这里时间不长,却舍不得离开,倒是真的体会出夏长风临走前那种欲语还休的踟蹰了。
  空中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偶而会见到一片云海,穿梭过去,进入漫无边际的白色棉絮中徜徉,如此在空中折腾一番,渐渐落地,黄欣悦终于感受到了北京惯有的熟悉气息,每个人走路依旧匆忙,但神色却依旧淡漠。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刚下飞机就看到了微信上夏长风的表情是三朵玫瑰花,心中莫名轻快了很多。回来时,大伯一家给她带了很多江西特产,让她带给表姨、姨父,还有一只带白鹿花纹的竹帘、还有那些样纸和衣物,整整三个大包。但她并没有觉得这行李有多重,她忍不住笑着自己,饱满的心情竟然真的改变一个人的样子。
  她走着,忽然感觉被一个人抢去了手里的行李推车,再看是顾明晨。她大吃了一惊:“顾总,您到这里是有别的公干吗?”
  “没有,就是来接你。”顾明晨说这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健步如飞,这使黄欣悦不得不加快了脚步,紧紧跟了上去。
  “顾总,我不明白。”
  顾明晨并没有回答她心中的疑惑,嘴角轻轻浮动:“看来你这次回来心情不错,是一张纸改变了你,还是有什么其他人改变了你?”
  黄欣悦听了愣了一下,摇头苦笑:“顾总,我还是您手里的孙悟空,还在您的掌控之下,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别自作多情,我不是为了你,而是考虑我们拍卖行最近的生意,实话告诉你,自从上次拍卖这古画失败,我们再也没有做过同类操作,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你该理解我的迫切心情。”
  “好,我理解,也谢谢您对我的关照。”黄欣悦无奈只好点头,“不过,我想,这次我可以回报您的关照了。”
  顾明晨听了她的话,转头,眼神里的落寞转移到了她的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态:“看来是不虚此行,怎么?找到你要的东西了?”
  黄欣悦摇头纠正他的话:“也不全是,但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我找到了我要的幸福,也终于可以完成我的心愿了。”
  顾明晨忽然停住了脚步,说:“黄欣悦,我想问的是,是一张纸给了你幸福,还是一个男人给了你幸福,你这眼神和以前不一样的,好像多了很多温暖。”
  黄欣悦推开他,推起自己的行李车,回答:“这是我的私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私事?既然你们公司已经将你的人事关系转到我们拍卖行了,现在你就是我们拍卖行的古画修复师,在没有完成工作之前,你不能有任何分心,哪里都不能去,这是对你工作的基本要求。”
  黄欣悦听到顾明晨说出这样霸道无理的话,心中怒了起来,说:“顾明晨,现在不是在拍卖行,我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即便我的人事关系在你的手里,我也有权利辞职,你也没有必要禁锢我的人身与情感自由!”
  顾明晨淡淡地笑了一下:“是么?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是你没有履约完毕,你是过错方,还有,你这样做,会有很多人被牵连在内,包括你原来的公司、你的家人!”
  黄欣悦觉得自己很不幸,居然遇到了这样一个蛮横无理的男人,她拒绝了他的跟随,径直往前走。
  “黄欣悦,你现在没有资格讨价还价,你要按时完成合约,才有说话的权利。”
  顾明晨看到自己的司机小马已经将车停在门口,他依旧夺过黄欣悦的行李,将东西都放好,又一把将目瞪口呆的黄欣悦推进车里,黄欣悦似乎想扎挣,顾明晨很自然地用手臂挡住了她,两个人视线相遇,呼吸近在咫尺。
  顾明晨忽然觉得心中莫名窒息了一下,他轻轻摇了摇头,让自己从这份迷惑中清醒过来,而黄欣悦却挣扎着说:“顾明晨,我真的很看不起你,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
  顾明晨朝后倾了下身子,视线转移到窗外,外边的车辆很拥挤,正处于人流高峰,他淡笑了一声:“你从这里打车,到你住的地方,要有过多少路口有红绿灯,你确定你可以提着这样多的行李一个人挤地铁、公交?如果不能确定,就乖乖坐着,至于我是不是男人,这些话你最好考虑一下,是不是对的起一个正在帮助你的男人?”
  黄欣悦气结,只好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一个的多小时以后,终于到了黄欣悦的公寓门口,顾明晨重新坐在前边,摇开车窗,说:“黄女士,我很急切等着你的交付,请你尽快回拍卖行履职,记住了?”
  黄欣悦皱着眉头,回答说:“明天我必须先回家一趟,关于这幅画的修复,我还有一些问题想向我的长辈求教一下,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到拍卖行,但是,我说话算话,我一定会去的。”
  多日的劳顿,让黄欣悦有些疲惫不堪。看了看日期,明天就是姨父六十三岁的生日了。每当这一天,三个孩子就会回到家里,给任文良过个圆满的生日,这是这个家唯一铁打不动的规矩,于是她对顾明晨说:“白鹿纸样虽然得到了,但是存世数量却不多,万一不小心失手,可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我想找回家去找姨父帮助我来修裱它,可以吗?这也是我唯一的请求。”
  顾明晨看到黄欣悦的脸上很平和,没有往常的棱角,觉的很奇怪,于是点头:“可以,但是要在一个月内修复完毕,画作万一有什么损坏,你要付全权责任。”
  黄欣悦心里有些愤恨,这个顾明晨正在自己面前演绎着“无商不奸”的嘴脸,从来不肯做赔本的买卖,就连这明明是自己在拯救拍卖行的声誉,却也要在紧要时刻亮一把刀子出来震慑人。
  “我可以付责任,但是如果功德圆满,希望顾总也要兑现自己的承诺,放我自由。”黄欣悦本来想离开这里,对于他这种不义之人,她虽然不能改变他的一切,但是却可以改变自己,避开这种针锋相对的结果。
  此时,他并不知道,顾明晨被她眼里的坚定神情震慑了一下,他耷下眼皮,避开她的凝视,说:“先做好了再说,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黄欣悦摇头,转身离开。
  她走了几十步,忽然听到顾明晨大声喊着:“别忘了,一个月,晚一天也不行。”
  他这句话,明明就是一种蛮横无理的掠夺,掠夺了她对这种浸透了时光的职业的挚诚。每当她看到那些被毁损的古画,都心疼不已。她会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就他们用针锥、镊子调整过来,再一点点揭下那原来的裱画纸……很多天、很多次,都在那浆糊的味道里沉醉着,那种痴迷,那种凝思,怎么可能用短短的一个月所能够消化呢?这是对她神志上的一种侵犯,无异于一个苛刻的上司给自己的下属穿小鞋的感觉。
  她心里暗暗“哼”了一声,脚步加快,多一分钟都不想再看到这个男人了,他的行为简直是现实生活中最无情最丑陋的镜子,一照就看到灵魂里的龌龊了。
  她进了屋子,打开灯,放下屋子,想把窗帘拉上。但是,奇怪的是,这辆奔驰车方才缓缓离开,在黄欣悦公寓前边的路上扬起了一片尘土,渐渐消失在远处。
  那一瞬间,她有些迷茫,今天的顾明晨似乎和往常的他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的蛮横、傲慢和无理的气息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调,散之不去。她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干嘛非要想一个这样浪费自己生命的男人呢?
  她收拾洗漱完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夏长风已经没有任何消息发过来,他又在她的生命里消失了。每当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有一种无名的疼痛,疼得有时难以呼吸。也许,自己是病了,相思成疾吧!她将自己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渐渐就没有了意识……
  她并不知道,顾明晨在回去的路上,脑海中竟然不停浮现起与黄欣悦初识的一幕幕,他忽然觉得,她对他的改变很大,她不仅仅改变他对传统纸张的认识,还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与格局似乎有了局限,反而不如一个没有庞大根基、没有家世背景,没有经过商场历练的女人宽阔。他对于自己否定自己的这种思维莫名感倒恐慌起来,竟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这次回到胡同里,发现胡同里变化很大。临街的一家重新装潢过了,是一家鲜榨果汁加盟店,但是却是用奶瓶装的。她很吃惊地看着一对年轻的男女一边用奶嘴吸着果汁,一边相互笑着走过。
  迎面又过来了一辆快递车,快递员竟然走到表姨家门口,她很奇怪,便问:“是给任文良家的吗?那就给我吧!我是这家人。”
  “说一下手机号。”
  黄欣悦念出姨父的手机号,一边接过快递员递过来的生日蛋糕盒子。她签了字,看到寄件人名字写的居然是自己的名字,她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便询问快递员:“这是怎么回事?我没定过蛋糕呀!”因为她知道姨父最不喜欢这种西式糕点,说是奶油黄油太多,自己吃不惯,所以每次过生日,一定要吃表姨亲手做的炸酱面。
  但是,快递员云淡风轻地回答:“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是有人付钱的。你还是先回去问问,没准是你的好朋友用你的名义订的。”
  看着快递员渐渐消失,黄欣悦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透是谁替自己订了蛋糕,她只好抱着盒子推开了门。只见表姨正在院子里摆着碗筷,说:“孩子他爸,你别折腾了,赶紧洗洗手准备吃饭了,婷婷正在路上,欣悦也快到了。”
  “任鹏呢?”
  “噢,在厨房里给你做西红柿鸡蛋卤呢!这回孩子是懂事多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自从上次那事了了以后,他就踏实多了,这不,听说在一家健身俱乐部找了个工作,也干得不错。”
  “哼,你这当妈的,看自己孩子怎么看怎么好?他也老大不小了,这样下去,谁家的姑娘敢嫁呀?”
  “咱们就这一个儿子,长得不赖,这回也有正式工作了,别人就是想嫁咱也得挑挑不是?”
  “你就宠着他吧!看以后自己遭难怎么办?”
  听到这里,黄欣悦轻轻推开了门,看到表姨和姨父都已经坐在桌子上了,难得听到姨父的笑声:“欣悦,你这次出门收获不小吧?”
  她听了,将蛋糕放到桌子上,正想说自己这趟行走的收获,忽然发现桌子上已经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蛋糕,她吃了一惊。
  刘淑惠也看到了两盒同样的蛋糕,先很意外,然后很快就释然了:“这孩子们的眼光都一样,还真是心有灵犀。”
  “都弄这什么洋玩意,都是脂肪什么的,吃多了也不好。”任文良也看到了两只蛋糕盒子,他的嘴上虽然说得不中听的话,但是两只手却不停地在自己平常穿戴的围裙上搓擦。
  “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只蛋糕可是婷婷托他的同学李鸿给带回来的,既然孩子们都有这份心,你就笑纳了多好,真是不知好歹。”
  任文良眯着眼睛,嘴角微微弯曲,对黄欣悦说:“欣悦,还不赶紧坐下来?”
  黄欣悦“哦”了一声,说:“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刘淑惠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她连忙推着黄欣悦坐在任文良对面说:“你们爷俩平常都是一身的浆糊味道,今天好不容易凑在一起,还没有很多话要说?你姨父在家里就知道玩刷子,什么人情道理都抛之脑后,你和他说说外边的新鲜事,让他也开开眼。”
  黄欣悦正要张口,看到任鹏捧着一碗番茄鸡蛋卤跑了出来,他看到两只蛋糕赫然放到这里,怔了一下,哭着脸说:“你们两位大姐姐是不是要打我的脸呀?嫌弃我挣钱少?”
  “不是的。”黄欣悦本来对这莫名其妙出现的蛋糕的疑虑还没有消除,又听到任鹏这样说,知道今天这蛋糕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了。
  刘淑惠连忙说:“你这孩子,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的脾气,你这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了,他早就感动的一塌糊涂了,这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你说呢,老任?”
  任文良也察觉今天的儿子和往日有些不同,他心中很想说:“无事献殷勤,必有有求于人。”但看到刘淑惠难得这样高兴,也就不忍心打击他了,于是点点头。
  “这就对了吗?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这个生日你一定是最开心的。”刘淑惠也知道丈夫和儿子的心结一起都没有过去,心想利用今天正式缓和一下父子之间的关系的好机会。
  任婷这时也和花蝴蝶一样飞了进来,她今天来晚了,是因为要趟这个头发,好不容易赶上这个韩国美发师有空档,她可不会放过机会了。折腾了大半天,她也累了,赶紧进了家门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喝了下去。
  刘淑惠有些不满,但还是很高兴:“你这孩子,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都老大不小了,还不知道稳当点儿?”
  任婷没理会母亲的叨唠,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蛋糕,轻轻“哼”了一声,就打开自己的紫色蔻驰包,拿出一只黑色的粉盒,一边照一边补妆。
  就是刚才快进家门的时候,她看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同学李鸿笑嘻嘻地告诉她,他已经用她的名义将蛋糕送到家里去了,这么大的功劳,难道不想请他进去吃一餐?任婷毫不留情的回绝说:“今天我我爸生日,里边都是我们自己人,你算那颗葱?”
  李鸿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说:“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
  任婷恼了,推开了他,说:“去,一边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虽然打发走了那个讨厌鬼,但是看到这蛋糕原封不动的放在这里,她内心还是微微起了一波涟漪,幸亏没有露出破绽,不然不知道父亲该怎么对待自己。
  “婷婷,我给你带了些江西的特产,你也尝尝。”黄欣悦主动过来和任婷说话。
  任婷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于是不以为然地说:“我看到了,一会儿再说,这不快吃饭了吗?”
  只听到刘淑惠喊着:“人齐了,开饭了。”
  黄欣悦也是很替姨父开心,她看的出姨父的表情很是轻松,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真的是很久都没有过了。她看了看两只蛋糕,决定将它们同时打开。
  这时,只见任鹏将身上的围裙摘下来,对大家说:“哦,我有个事要和大家说,快点进来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穿着讲究、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雍容华贵地提着几盒营养保健品进了院子。她脸上的粉敷得很厚,似乎刻意遮挡着岁月留下来的痕迹。她耳朵下是一副硕大饱满的南阳金珠,灵巧利落的短发也给了减龄了不少,但是她一笑起来,还是挡不住眼角那些细细的鱼尾纹。
  很明显,大家都愣在那里。黄欣悦的手也停止了动作,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表姨眼里的惊异与不解、姨父眼里的失望与落寞,心想这是任鹏选了一个最不正确的日子来挑战自己的人生。
  “爸妈,姐,这是我的女朋友冯路,也是我的上司、我们健身俱乐部的老板,今天听说你过六十三岁生日,特意来为您祝寿来了。”
  四周的空气顿时凝固了。过了很久,才看到刘淑惠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手按在任文良的右臂上拍了拍,才起身说:“欢迎,既然来了都是客,鹏鹏还不找个椅子来,好好招待你们领导。”
  任鹏应了一声,连忙搬了一个椅子放在自己身边。
  “不客气,伯母,”冯路到底是有些经历的人,似乎并不在乎家人里的异常,而是云淡风轻地说,“我这买了一些鹿茸、海参什么的,听鹏鹏说老人家平常忙着做装裱,身体一定是很需要进补的。还有,一个朋友给我带了些安徽最上等的宣纸,我也用不到,就拿来给伯父,兴许伯父用的到。
  她说着,打开一只雕花的木盒,里边居然是有着名家印鉴的收藏古纸,估计价值不菲。
  刘淑惠心中很怨儿子不争气,但是想到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人气不能就这么散了,这女人看着年纪是大了些,但是倒是稳重大方,可以降服的了儿子那放荡不羁的性子。于是便想着,先平平安安吃了这一餐再作打算。
  谁料他还没有说话,就听到任文良说:“谢谢你照顾我家人任鹏,他年纪小,很多事都看不了那么全面,所以就算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请领导大人大量,不要和我家任鹏计较。还有,我身体还不错,那些大补的东西我怕是承受不了,就是放这里也是浪费。还有,那些古纸太珍贵了,我们家也是承受不了。谢谢您的好意了。”
  “哎呀,你这个人。”刘淑惠拦着他,不让他说下去。
  听了任文良的话,冯路笑了笑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看望您两位老人家,这些东西我就不拿回去了,您留着慢慢用,用不了,送亲戚朋友都成。那这样我就不打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两位老人家。”
  她说完,径直朝外走去,急得任鹏跺了跺脚,说:“爸、妈,你们这是太不近人情了。”说完,就追了出去。
  任文良沉默着,紧紧攥着自己的拳头。
  任婷看到大事不妙,急忙在两个蛋糕上插上蜡烛,打趣说:“爸,不要管他们了,我们吹蜡烛,吃蛋糕。”
  刘淑惠也唉声叹气:“算了,别理他了,我们吃我们的吧!本来想请几个亲朋好友一起来庆祝一下,但是你爸说,难得见你们几个,就多抽点时间说说话,谁料这小子总是这样不长眼呢!”
  黄欣悦也安慰着任文良说:“姨父,鹏鹏就是年轻,以后就好了,我们先吃蛋糕吧!”
  任文良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都大了,我也管不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来,我们吃饭。”
  任婷连忙点头:“爸,您一定要心情好哦,这样身体才健康。”
  任文良正想说话,忽然看到院子里又多了个三十岁左右、年轻冷峻的男人。他穿了一个长袖浅色灰蓝的商务体恤,手里也捧着一只雕花紫檀长木盒和几盒保健品,一脸从容地问:“请问这是黄欣悦家吗?”
  “顾明晨?”黄欣悦惊呆了。
  “顾总?”任婷小声念了一句,看到母亲正用一双狐疑的眼神审视着自己,连忙偷偷低下了头。她觉得这次自己死定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这堂堂一个拍卖行的总经理居然会到一个员工的家里来。她不敢想下去,只好随着黄欣悦一起站起来,默默地跟在她后边。
  “顾总?您这是?”
  “哈哈,老人家过生日,我不能来吗?您好,我是文道拍卖行的总经理顾明晨,打扰了各位。”顾明晨看到任婷也在这里,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他看到任婷冲自己使眼色,知道她一定也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将自己心里的疑惑暂且先安置了下来。
  “您是欣悦的领导?哎呀,太好了,既然来了,就一起吃饭吧!”刘淑惠也看到女儿神色慌张,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招呼起来。
  顾明晨将礼品放下,说:“我这次来一是给老伯过生日,另外听说老伯有非常精湛的装裱技艺,心里仰慕了很久,就想到一定要来拜访。还有,这个就是我们公司原来让欣悦来承担的工作,您老人家看看。”
  他打开了那只长木盒,里边的画还残破不全。此刻,黄欣悦连忙夺过顾明晨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好,说:“顾总,还是先吃了饭再说吧!”
  “对,对,这饭菜都凉了。”
  任文良点头,招呼顾明晨坐下,然后看到黄欣悦与任婷都杵在后边说:“顾总,让您见笑了。这是我的女儿任婷,在一家中学教书。你今天杵在后边干什么?欣悦的领导来了,她拘谨着,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去拿一副新碗筷!”
  “哦。”任婷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顾明晨有些复杂的眼神,慌乱点了点头,连忙冲进了厨房。
  此刻,刘淑惠也看出蹊跷,便说:“欣悦,招呼你们领导先吃,我也去厨房看看。”
  “好。”黄欣悦看到顾明晨丝毫没有拘谨,倒是坦然地和姨父举起了杯。
  “任老师,我知道我们公司有黄欣悦这样的好员工,实在是我们的幸运,当然也离不开您的教导,今天我就是想有个学习的机会,所以就把那幅画拿回来了,我信任您。”
  黄欣悦听顾明晨这些话有些啼笑皆非,昨天还和凶神恶煞一般,今天忽然变成了大慈大悲的菩萨了,实在令人费解。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在她听来,就和镜花水月一般,是无形的,缥缈的,完全都找不到边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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