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除夕。
　　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见到几个出来办年货、穿着厚军大衣的男女揣着袖子，用大红围巾将头颈裹得严严实实，匆匆地往家跑。不时肆虐的寒风，席卷着一些破碎的纸屑，将路两边栏杆上的小红旗吹得呼啦呼啦作响。偶尔有几个人骑着老永久，呛着风，用力蹬着。远望去，街上的有轨电车比平常的速度也快了许多，拐弯时不时听到车轮与地面急促刺耳的摩擦声。
　　谢京福被这些急着回家过年的气氛感染了，他也匆匆抱着一套做嫁妆用的珐琅器盒子，走了几条街，终于找到这家姓方的主家。这家选了大年初一嫁女儿，所以就支付了一笔重金做定金，希望可以不耽误婚事，如期交货。
　　这是一户典型的四合院，宅子很深，门口是战鼓石墩，隐约可猜到过去的显赫家世。里边的人很多，都是来帮忙准备婚礼的。谢京福将做好的珐琅妆奁打开，顿时引起一片惊叹。
　　“听说这谢家原来是给满清皇家做器皿的，世代都有做珐琅的天赋，手艺一流，是名副其实的珐琅世家，今天一看真是名不虚传。”
　　寒冬腊月的风很是凄冷，谢京福却听得耳朵有些发痒。这家到处贴满了红色的双“喜”字。他按照这家顾客的要求，就将那双“喜”字用篆体和蓝底红字制成了现在这样一套精致漂亮的妆奁，现在听到大家对它的评价如此之好，不由轻轻吁了一口气。
　　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惊诧：“咦？师傅，你是不是给搞错了，我们是嫁女儿，不是娶媳妇，本该只一个‘喜’字，你怎么给弄了个双‘喜’字上去，这可怎么好？人家婆家看到是要不乐意的，不怕给咱家姑娘穿小鞋？”
　　听了这话，谢京福嗫嚅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看谁敢？谁敢欺负我的闺女！”
　　谢京福抬头看到这声斥责正来自这家主人，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他穿着名贵的丝绸棉袍，面色涨红，胸脯气得一起一伏，大声对那人喊着：“我说这是谁？来我家帮忙的我感激，但是谁敢说我嫁女儿就不能用一个双喜字？实话告诉你们，这不是师傅们的错，而是我让他这样做的。我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是我是把她当成儿子对待的，所以一点儿都不能输了别人，你管好自己家的事就可以了，勿要瞎操心。”
　　对方没有想到自己就随口那一问，就惹得主人这样大发雷霆，不由面色尴尬起来，只好赔着不是：“算我说错了，您老人家消消气，消消气。”
　　老人家的情绪没有立刻平复下来，他郑重其事地说：“都什么年代了，早就不是过去的封建社会了，别人可以小瞧我们，我们自己怎么能小看自己？闺女怎么了，以后一样是顶梁柱，不信等着瞧！”
　　对方再次作揖赔礼。四周的人有的翘起拇指，有的感慨万分。身为父亲，将女儿看得如明珠般珍贵，也是难得。谢京福看到那父亲的眼神里一直没有熄灭心中的悲愤，为那位即将出嫁的女子感到荣幸。他开始可怜那老父亲，也真心替那即将失去女儿的老父亲心痛。这老人家无论怎么珍视女儿，女儿终究还是要出嫁的。这种失而不得的悲痛怕是要持续一辈子了，毕竟成了家的女儿，不可能随时承欢膝下。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在老父亲执拗的坚持中结束了。
　　拿到尾款的谢京福，按照父亲谢慎的吩咐，去街上买了些糖果，赶紧往家里跑。胡同里没有灯，黑漆漆的，偶尔听到细碎的爆竹声，不知道是谁家食物的美味也隐隐飘了出来，年的喜气一点点覆盖了严寒。谢京福一溜儿小跑着，不时将自己有些破旧的棉衣领子往上裹了裹，但当他走进自己家的庭院里，顿时被眼前的一切给惊呆了。
　　自家常年放满了杂物的庭院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父亲谢慎正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容，把一只大大的“幅”字贴到正屋的门上。而屋子里除了女人的声音以外，还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唱戏的声音，与谢家往常的清冷相比，也是一个天上人间，有很大的不同。
　　“这就是话匣子？”
　　“谢大爷，这是我爸托我给您带的礼物，就是一款红星牌的收音机，那些声儿都可以从这里传出来。刚那一段就是您最爱的京剧大师梅兰芳唱的《宇宙锋》。”
　　“呦，我这个岁数了，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呢！连我好京剧这点儿癖好都知道，都是你三姨念叨的吧？”
　　“谢大爷您老可别过意不去，这是我作为小辈的一点儿心意，您要是再说，我就不乐意了。”
　　“好，那我就笑纳了。唉，这孩子真是有心。”
　　“慧珍呀，赶紧的，一会儿等你谢大哥回来就晚了。”
　　谢京福在门外，知道是隔壁的兰姨在。兰姨是谢家多年的邻居，一直照顾着自己父子，也对父亲有意，但是父亲却总是藏着避着，不入正题，着实让兰姨伤心了许久。这次却一反常态，好像又多了一个什么慧珍，这让谢京福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
　　“傻小子，还愣着做什么？”父亲听到儿子回来的动静了，在里边叱喝起来，虽然一如既往的严厉，但是谢京福却听得出他的开心。
　　他应声，过去帮助父亲拖住那张纸的右边。很快，谢慎将“福”字帖好了，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进屋去，你兰姨和慧珍忙了一下午了，还不谢谢人家！”
　　谢京福点头。
　　果然，只见门帘一掀，一个年纪约摸二十**岁、梳着两只麻花辫的俊俏姑娘，一边笑着，一边托着一件新做的棉袄，朝着谢京福走过来。
　　“这位就是谢大哥吧？常听我三姨说起你，现在一见，果然是个大气的人。”
　　谢京福被对方一双洞悉世情的美丽大眼睛给震慑了一下，又感觉到自己家忽然多了一股热情的气息，这使本来就不算大的屋子里流淌着莫名的热浪，他不由面红耳赤。
　　兰姨在屋子里喊着：“京福，这是我妹妹家的三闺女，叫曹慧珍，从天津专门来陪我过年的。我就一个儿子还在广州，过年也见不着。现在有个外甥女在身边，就是不一样。慧珍可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你们可以熟悉一下，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谢京福“哦”了一声，低下了头，不知不觉朝后退了一步。但曹慧珍却大方地直接上前，“谢大哥，这是我亲手做的棉袄，是我三姨告诉我尺寸的，你穿穿看，合不合适？”
　　她说着，将棉袄抖了几下，朝谢京福展示着。谢京福是个珐琅匠，看惯了铜器的硬质，忽然被这种柔软的缎子面料给惊了一下，他抬手，看了看自己手上粗厚的茧皮，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于是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知所以。
　　曹慧珍“噗嗤”一笑，把棉袄塞给他，转身走了。然后又转身说了一句：“谢大哥，换好衣服就可以吃饺子了。”
　　他蓦地惊醒，将胳膊下还夹着的糖果，递了过去：“这个，给你。”
　　曹慧珍愣了一下，腼腆笑了，她结过那包糖果，转身朝里边去了。谢京福捧着那软软的缎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父亲重重拍了一下：“你小子就这样不转筋？不是说让你换衣服洗手吃饭吗？”
　　谢京福点头，转身朝自己住的东厢房走去。身后还听到兰姨的声音隐隐传来：“老谢，你说这些年我都对你表示过多少次了，可是你都无动于衷，你有你的憾事，我也不怪你，毕竟我们年纪也大了。但是我看这两个孩子可是很般配，我家慧珍的眼光太高，如果不是挑得厉害，也不会都拖到快三十了还没结婚，我就是了解京福这孩子，他心底善良又老成持重，还有个好手艺，最重要的是可以对慧珍一心一意，你说，他们两个的事要是成了，我们也就心里踏实了，多好呢！”
　　“他兰姨，你对我们父子两个的好，我都知道，但是你也知道，京福这孩子自小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就认一门事，所以能不能成，还得看造化了。”
　　“说实话，我家慧珍看过你们父子两个的照片，是在报纸上。我知道她心里是愿意的，不然也不会大过年的，跑这里来。那件棉袄，是她托人找的上等杭州丝绸，自己亲手做了好些天，一针一线那都是情分，您还看不出来吗？”
　　“他兰姨，我知道你是为了京福好，眼看他都是快四十的人了，我也急得不行，我老谢家虽然不是达官显贵，但这门手艺还是要传下去的，现在我连个孙子都没有，以后不就断了我谢家的香火？这事可不行。”
　　屋外的天空忽然一片明亮，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知道是谁家还没有到子时就有些着急，先点了几串鞭炮。静谧的夜空，有了这些蓦然升起的人间烟火，给寒冷的空气增添了无穷暖意，也成就了家家户户团圆的心愿。
　　大家听到收音机里又传来了一阵欢乐的歌曲，不由开怀笑了。这是广播电台第一次精心制作的春节晚会，几位曲艺大师、歌唱家们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也给这除夕增添了很多气氛。谢京福换好了衣服，听到父亲这久违的笑容，心中一阵深深的感动。自己从小没有母亲，是父亲一手拉扯长大。在他的记忆里，经年累月与那些铜胎、釉料与铜丝在一起的父亲，很少笑，唯独做珐琅的时光，才是最宁静与踏实的。
　　曹慧珍看到谢京福穿着棉袄走出来，还拍手笑着：“姨，我说吧！那袖子口还是有点肥，要是听我的再收半公分就妥帖了。”
　　兰姨故意摇头：“看你那在意劲儿，我看着挺合适，那半公分能显出什么来？”
　　曹慧珍不听，放下手里的面团，洗干净了手，将谢京福的胳膊举了起来，“姨，您看，这两只袖口明明就是不一样，这样让谢大哥出门有多没面子呀！赶紧脱下来，我再改改，还来得及。”
　　兰姨不以为然，撇嘴：“你这孩子，为了京福的事，还真是上心，也没见你给我做件衣服呢！”
　　曹慧珍笑道：“看您说的，天长地久的，给您做衣服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可是，这是我第一次给谢大哥做衣服，我得精细点，不然以后还怎么做呢？”
　　兰姨与谢慎相互对视着，嘻嘻哈哈笑了。
　　曹慧珍回到隔壁的家中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将改好的衣服递给谢京福，说：“这次不会有问题了，再不行的话，我就拿针先扎了自己。”
　　兰姨嗔道：“看你这孩子，过年了，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谢京福看到父亲朝自己使眼色，连忙接了衣服说：“你做的肯定好，我信你，不用再试了，明天早上我去给长辈们拜年再穿。”
　　曹慧珍点头，抿着嘴说：“谢大哥，其实你长得挺精神的，自己就是不在意，要是以后穿了我做的衣服，保管一大群姑娘都得围着你转。”
　　兰姨实在忍不住了，说：“老谢，我家这闺女性格是粗犷点，但是心可是善良的，你看，总是想着别人的事。也不想想，自己还没嫁呢，就忙着给别人搭桥牵线的。”
　　说着，兰姨瞪了一眼外甥女，又说：“今天是吉祥日子，没用的话少说。”
　　曹慧珍这才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了，脸色有些尴尬，于是小声问：“那我和谢大哥聊聊家常吧！”
　　谢京福听了这话，心中暗暗一沉，他感觉这姑娘的眼神始终在自己身上，如同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紧得有些难以呼吸，连忙躲到一边，慢吞吞地说：“我不会聊天。”
　　曹慧珍听了这话，忽然又笑了，她搬起一把破旧的木椅坐了下来，说道：“谢大哥，你别紧张，我也没有什么意思。这不，就是有些想法。我想过完春节在北京找个工作，一来陪陪我姨，二来自己也换了环境，见点儿世面。谢大哥，你说我找个什么工作好呢？”
　　“我……谢谢你给我的棉袄，等……开春闲下来，我给你做对珐琅耳环吧！”谢京福知道自己这句话是所问非所答，但想了很久，才觉得自己只能这样说了。
　　“我不要。”曹慧珍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表示拒绝。
　　谢京福有些愣了，猜不透她想什么。
　　“虽然古话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送你一件衣服，你就送我一件珐琅耳环，这样是一种交换，是最生疏的关系，所以，我希望谢大哥不要把我当外人，而是要把我当自己人。这样，就是没有什么珐琅耳环，我也是开心的。”
　　“这……”谢京福被曹慧珍的话给噎着了，不知道怎么再说下去。忽然看到旁边的煤炉上水烧开了，连忙冲了过去，“这工作的事情，您和兰姨商量就成，我是不懂的。”
　　这是一把谢家自己打的大铜壶，壶盖被烧开的水撞击得砰砰作响，但是却由于那工料都是极其厚重的，居然没有一滴水流溢出来。谢京福用一块旧毛巾垫着壶柄，将水灌到了暖壶里，那水气氤氲，随着壶胆里浑厚的撞击，发出“嗡嗡”的声音。他将那煤炉的盖子重新盖好，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有这个举动。
　　曹慧珍果然已经被兰姨喊了过去，兰姨小声嘀咕：“你这孩子，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京福大哥是个匠师，这辈子只知道做珐琅，哪里有那么多花样给你说，就算是见多识广，那谁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你到底想什么？你看看你，第一次见面就问东问西，没完没了，别让你谢大爷都烦你了。”
　　“我就是随便问问，谢大哥不会烦我的。我虽然只是第一次见谢大哥，但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真’字，我很确定，就是那个感觉，谢大哥是不会说假话的人，他说的，就一定可以做到。”
　　“哎呦，你这闺女，越说你还越蹬着鼻子上脸了？”兰姨对自己的外甥女开始头疼了，不由声音也严厉起来。
　　谢慎却是心情大好，他把手里的烟袋在老布鞋上磕了几下，将烟灰抖落下来，说：“我看慧珍这孩子心直口快，说的话都敞亮敞亮的，挺对我老汉的脾气。闺女，听我说，从今以后，就把我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也尽管说。”
　　“哎。”曹慧珍笑嘻嘻地朝兰姨吐了一下舌头，“谢大爷，等有空我给你做我们天津最好吃的麻花。”
　　谢慎乐呵呵地点了点头，兰姨无可奈何地摇头，然后继续包自己手里的饺子。
　　谢京福听着外边熙熙攘攘脚步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似乎谁家的亲人又回来了。对于烟火中行走的人来说，这是一场团圆的盛宴，因此也显得格外欢乐。这个春节也是自己家过得最热闹的一次，饺子是肉的，但是吃到谢京福嘴里却不是以前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味道。他看着曹慧珍还帮着自己父亲夹饺子，心中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愁不知道怎么就涌上心头。
　　这种情愫究竟从何而来，他也说不出。而曹慧珍果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但她并没有出去找工作，而是把兰姨家闲置、对着胡同外边的一间屋子收拾了一下，让人从天津把自己的缝纫机给运回来，就这样在胡同里开了一家裁缝铺，而且她的裁缝生意出乎意料得好。
　　但是，他很想躲开她。